出門就四個人,景蘭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后邊還跟著兩個宮人,這兩個小姑娘是孟逸歌人在御茗處就跟著暗中照顧的,進了暖閣也是她們在內(nèi)室服侍,算是熟人面孔。
記得景蘭提過一嘴師徒,孟逸歌信步悠閑便說到她們,問景蘭:“我還不知道你這倆小徒弟叫什么。”
景蘭說:“鼻尖兒有顆痣的叫晚晴,眉毛有塊疤的是如畫。”
這處小園種滿了各類牡丹,今年難得的綠菊在牡丹叢里都遜色,走近花叢像被牡丹包裹起來,四溢的香氣里錯著不遠處假山小立泉的落水聲音,清流芬芳臨水照花,孟逸歌定步闔眼好好感受一番心曠神怡。
幾人走入花叢深處后,孟逸歌才回頭看兩個小宮女。
左邊這個鼻尖兒有顆痣,是晚晴。低眉頷首很是恭順又安靜,若不是刻意觀察其實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這些天看她在暖閣伺候也是謹慎細致,可見是個穩(wěn)重妥貼不事張揚的孩子。
右邊這個右眉上有一寸長的疤痕,是如畫。她察覺到頭頂有目光,下意識抬眼,對上主子的眼神后并不惶恐而是恭敬地垂下眼眸,敏銳細膩、規(guī)矩大方,這也是個挑不出錯的孩子,
孟逸歌道:“上三院的宮女,五官身肢都要查驗,最忌諱品貌不端、牙口不正者,有疤痕的首要剔除,你這是后來受的傷?!?p> 如畫恭敬答是。
景蘭說:“她從前年少不經(jīng)事,惹惱了宮里的貴人,被罰十藤條,打的時候沒留神讓藤條尾巴上的尖刺給劃了一道,后來看她學(xué)乖了些也就沒做調(diào)徙?!?p> 孟逸歌淡淡笑著,低頭看牡丹,閑談似地講:“哪位貴人啊,說出來我長長見識?!?p> 打人不打臉,宮里處罰婢女打藤條,輕的是打手掌心,重的人打后背,怎么會打到眉毛上。
景蘭笑說:“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說出來怕污了主子的耳?!?p> 孟逸歌撥弄開幾朵交纏的花,又低頭去聞那朵開得正盛的花,道:“你既替她叫屈,想必是無妄之災(zāi),說吧。”
景蘭話里話外,說的都是如畫得罪人的意思,要真是犯錯被罰,絕不會說“學(xué)乖了”這樣的字眼,孟逸歌自然聽出來了,聽都聽到這了,問一問也沒什么,誰叫景蘭是她帶出來的,孩子受了委屈找家大人訴苦,不怪什么。
如畫眼睫輕抬,好在細微的動容并不影響大體的穩(wěn)實。
景蘭笑里頗有深意,故作狠心道:“誰替她叫屈,小丫頭片子不懂事,不打一頓還不長記性?!?p> 孟逸歌眸光淡掃,嘴角翹起輕淺的笑。
景蘭也笑,臉上絲毫沒有被人看破揭穿的窘迫,似乎很高興主子查問這些事,猶如當年主子替她撐腰一樣。
說是不說,還是說了:“昔年太后壽誕,惠嬪以蓮花賀壽,早大半年就在宮里培育,說是極罕見的靛藍睡蓮。那時趕上內(nèi)廷宮女考核授任一事,宮女們分調(diào)到各宮伺候,考查三個月,如畫先被調(diào)派到惠嬪宮里做事,有一日換水剔除腐葉的時候,失手打翻了一株睡蓮,惠嬪說她辦事不利,又責(zé)她不敬太后,罰了十藤條,傳話內(nèi)廷把人調(diào)走?!本瓦@么檔子事。
孟逸歌盯著一處,傾身向前掰扯下一朵大牡丹,又往頭上發(fā)髻小動作地比劃著,邊道:“待查宮女受罰影響不小,那年沒能升任吧?!?p> “是?!本疤m回答,俯身向前把一枝勾上孟逸歌裙擺的長葉拿開,邊道:“犯了錯自然要受罰,不過于她而言也是進益,學(xué)會謹慎,才有如今御前當差的好處?!?p> 孟逸歌將牡丹握在手里,低頭看著花間小道中能落腳的方寸地方,景蘭提著她的裙擺在花叢里小心轉(zhuǎn)步,孟逸歌轉(zhuǎn)身向著如畫,問道:“真是失手?”
她的聲音不重,問話清晰利落,直中要點。她走近時,如畫低眸靜立,向下的視線只能看見她一雙素手握牡丹的畫面,一陣風(fēng)吹過,那腰帶上的垂絳飄揚又落下,最后掛在一旁的花株上。
如畫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不是。”
孟逸歌鼻息笑出聲。
景蘭沒好臉色地訓(xùn)如畫,道:“你倒是嘴快,沒證據(jù)的事還理直氣壯,再罰你十藤條才學(xué)得乖?!?p> 如畫向景蘭認錯說不敢。
孟逸歌往前走了兩步,從如畫邊上經(jīng)過,看向另一側(cè)的花。
景蘭扶著孟逸歌,道:“這丫頭嘴硬,當年被罰了仍喊冤枉,非說那株睡蓮本就養(yǎng)死了,她收拾的時候,身后有個人推了她一把,這才替人背了黑鍋。”
孟逸歌目光在花中逡巡,似乎沒看到比適才摘下來的這朵更好看的花,隨意問道:“哪個惠嬪???”
“山城王家第四女?!本疤m答道。
“王秀?。俊泵弦莞杼裘枷肓讼?,道:“她對太后…挺有孝心吶?!?p> 景蘭說是,又說:“太后這些年禮佛誦經(jīng)不愛俗物,那年湘楚遞獻的靛藍睡蓮很是難得,惠嬪生母娘家是以種植名貴花木為生,深諳養(yǎng)花之道,于是向陛下請旨討得花種,這孝禮投其所好別出心裁,還沒種出來就得了宮里贊許一片?!?p> “什么養(yǎng)花之道,養(yǎng)花種樹統(tǒng)歸農(nóng)書?!泵弦莞枰话逡谎奂m正道:“你說她,擅務(wù)農(nóng)?!?p> 景蘭笑笑不說話。
孟逸歌邊走邊念叨著:“一把年紀怎么還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打小就愛出風(fēng)頭又沒別的本領(lǐng),鉆研些別人想不到的點處,這風(fēng)頭那么好出的?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罵。”
“也是沒辦法吧。”景蘭權(quán)當閑話故事,繼續(xù)說道:“惠嬪生母是王家續(xù)弦,王父病逝后,府里由原配生下的嫡長子當家,同父異母畢竟沒有同胞親,兩人自小就不親近?!?p> “惠嬪被王家人送進宮后,多年無子傍身,外祖家雖說擺弄名貴花草掙了錢,但子嗣無一入朝,無法依靠,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又流連煙花死在青樓,她自己在宮里要活,老母親在宮外也要過日子,同父異母的嫡長兄又生分,她不得不花心思?!?p> “因果報應(yīng)吧。”孟逸歌感嘆說,面上卻淡淡地沒什么情緒,說起舊事:“她打小愛出頭冒尖,其母做人繼室也不賢良,仗著有一雙親生的兒女傍身,明里暗里對先夫人的子女多有為難,幾次傳出苛待的名聲,誰能想到王老走得早,這下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了。”
難怪王家的不和惠嬪親好,誰會對一個從小欺負自己的后娘生的女兒好。
“主子記性好。”景蘭眼角微挑,笑道:“說起來,王家的家主當年還受過您的恩,不知他還記不記得?!?p> 王家如今的家主…不就是惠嬪同父異母的哥哥嗎,似乎沒有來往過,什么恩情?孟逸歌疑惑。
景蘭說:“靖國公府郡主及笄宴,王家的一眾兒女赴宴,冬日里下著大雪,席間王家長子凍得發(fā)抖,您故意潑了他一身茶水,國公府送新衣給客人更換,這才叫眾人知道他錦衣里頭是補衣,補衣內(nèi)里是麻絮。”
“住口吧你?!泵弦莞瓒紱]臉聽,目光仍在牡丹叢里尋視,好笑道:“大冬天,潑人家一身水,還大庭廣眾下讓人家顏面掃地,人家不定怎么恨我?!碑斈曜约阂材贻p,很多事做得太沖動,想一出是一出不計后果,其實大錯。
景蘭眼皮子一挑,滿臉正經(jīng)地辯駁:“王家再沒落也是清貴門第,苛待嫡子的事在京城是要讓人戳脊梁骨的,都說貴人好善心,您這一出,眾人不會嘲笑反而會同情他,好歹讓王家嫡子與幼弟熬過了那個冬天,否則外人誰能插手王家內(nèi)宅事,凍死也沒人管啊。”
“王家的家主只要不是個蠢的,一定拎得清面子和里子哪個要緊,感恩還是記仇,不難分說。”
春末夏初的風(fēng)還是有些涼,牡丹花香里有春雨寒氣,馥郁清冽更消芬芳。
“還是這個好看。”孟逸歌嘟囔著,看來看去還是覺得手里這朵牡丹最好看,遞向如畫,道:“送去給太后。就說,牡丹雍容華貴最襯太后鳳儀,此是精挑細選出的一支,獻予太后娘娘明日簪花好用?!?p> 如畫躬身遞掌,雙手接過牡丹。
簪花不都是當日清早摘新鮮的好嗎?景蘭有些莫名,望向孟逸歌,又聽她吩咐如畫道:“太后若有恩賞,你就說,聽聞太后宮里有罕見名貴的靛藍睡蓮,賞我一株看看?!?p> 如畫沒有立即行復(fù),遲疑片刻后捧著牡丹跪下,道:“主子三思。”
“睡蓮一事過去多年,無憑無據(jù)貿(mào)然提起,非但礙不著惠嬪,恐怕還會連累主子受訓(xùn)斥?!?p> “太后重視尊卑規(guī)矩,最不喜后宮嬪妃為小事爭端,奴婢卑賤之軀,犯錯受罰理所應(yīng)當,主子信奴婢維護奴婢,奴婢已然感激不盡,卻不必為奴婢鳴不平,主子剛進宮不久根基未穩(wěn),不好為這等小事所連累?!?p> 如畫說話時沒什么情感,一板一眼地像背書似的,委婉地提醒孟逸歌不要借機生事,恃寵而驕會吃虧。
孟逸歌沒扶她起來,勾起如畫的下巴,笑道:“誰替你鳴不平,傻子。”又揉揉如畫的額角,溫聲道:“去吧?!?p> 如畫蹙著眉,有不解也有疑慮,最后還是領(lǐng)命去辦。
園子里起風(fēng)了,晚晴手臂一直挽著件披風(fēng),這會兒正好用上。
景蘭給孟逸歌披上披風(fēng),溫聲道:“主子想念太后,不如去壽康宮請安?!?p> 孟逸歌往花叢外走去,沒有說話,低著頭情緒不高,臉上笑意也沒了,抿著唇有種難以言表的沉重。
景蘭看著心酸,也不再說話了。
走出花叢有一片斜坡草地,中間座著一副石桌椅,孟逸歌在這歇腳,余光看晚晴一直跟在身后側(cè)方,安安靜靜像無風(fēng)的霧似的輕得沒影兒,孟逸歌閑來無事尋她開心,道:“你呢,可也在別人那受過糊涂委屈嗎?”
閑著也是閑著,找點事做。
晚晴一直是板板正正地站著,沉默無言、垂眸低視,原本以為她靜久了會散神,沒曾想她反應(yīng)靈敏,知道孟逸歌是沖著她問話,即刻便答:“回主子話,奴婢不曾。”
孟逸歌點點頭,目光隨意落在一處草地上放松心神。
景蘭給她捏肩,閑語道:“這丫頭是個悶葫蘆,雷打不出聲的脾氣,對外行走時愚笨死板、不擅靈活,多少要吃些虧,好在做事仔細,勉強算是長處吧?!?p> “守規(guī)矩是好,只是太守規(guī)矩難免會得罪人,在宮里日子就難過了。”孟逸歌緩緩說道。
這頭與景蘭一人一句像說家中小輩一樣。
片刻后,又說回晚晴身上,孟逸歌道:“你我相處不多,不知你是生性剛正,不愿圓滑討好,還是故作耿直,省了與人糾纏?!?p> “需知宮里人多變化也多,今日低者明日高,英雄也怕蜜糖包。是非對錯不在表面,胸有丘壑則心如繁錦,大度能容者,從眾亦獨行,明白嗎?”
晚晴躬背聽著,站得十分規(guī)矩,一眼看過去像木樁子似的。她低著頭陰影蓋住眉宇半張臉,孟逸歌看不清她的神情,待孟逸歌說罷,她跪下向孟逸歌行禮磕頭,道:“奴婢謹記主子教誨。”
孟逸歌說得沒錯,相處不多確實了解不深。好比此時,她看不懂這小孩行大禮是個什么意思,一句話而已犯不上行大禮,自己說的時候還擔(dān)心這孩子聽不進去呢,一個出身卑微的無名無分的主子,上來就是說教,大多數(shù)人是不樂意聽的。
“起來吧。”孟逸歌道,說話費神,說多了自己也沒什么氣力,聲音漸漸輕下來。
晚晴謝后起身,景蘭肅著臉多囑咐一句:“主子是拿你們當自家孩子教的,不能嘴上謹記,轉(zhuǎn)頭就忘,哪天豬油蒙心昏了頭,沒等主子發(fā)落,我就饒不了你們?!?p> 晚晴恭敬應(yīng)答。
孟逸歌無語發(fā)笑,側(cè)過頭對景蘭笑話道:“你也是,動不動吆五喝六地嚇唬人,這些年在宮里沒少讓人罵吧,拿著雞毛當令箭也不怕得罪貴人們?”
“隨她們罵去?!本疤m不甚在意道,認真給她揉肩按背,順嘴那么一解釋:“主子在這,我才多嘴,自然不在外人面前如此。這些年,太后交辦的差事有一是一,得罪人也好,不得罪也過,總之奴婢不吃那碗飯,不張這個口。”
這脾氣沒誰了,孟逸歌笑著搖搖頭,對晚晴道:“你別怕,別看你師傅現(xiàn)在兇巴巴地一臉古板,她年輕的時候還不如你們懂事,挨打挨罵吃了不少苦頭。”
晚晴很平靜,臉上沒有疑惑的神色也不好奇她怎么知道,只是淺淺翹著嘴角,乖順聽著。
景蘭笑著,想起舊事不禁生出許多感慨,嘆道:“她們啊,命比我好,沒吃什么苦頭就遇上我了。但運氣不如我,我從前跟著主子也算橫行霸道了,她們跟著我,學(xué)得過于死板,墨守成規(guī)不知變通,犯了錯也不像我有主子護著,若行差踏錯,我是頭一個要打她們手心的?!?p> 孟逸歌沒有感慨,只是微仰起頭,定定地看著景蘭,半晌:“呸。”
景蘭一愣。
孟逸歌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才橫行霸道?!?p> 景蘭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