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前去漠北接防的大軍是正月十六出發(fā),也就是明日啟程。這一次出征與南境的水嶺山峽不同,漠北邊境黃沙漫天,平沙一片無處遮擋,一旦開戰(zhàn)不利于防守。漠北邊城只有朵灮城這一堵墻,朵灮有失,身后漠北九城無有庇護之所,一子錯則滿盤皆輸,不可草率。祈敬中既領命接防漠北,早半個月前的布軍安排就定好了,處處謹慎斟酌,時刻做好反退為進的準備。按計劃,太簇授領前鋒大將軍,帶五千輕騎兵與兩千弓箭兵先行,祈帥手上的五萬大軍再行,后軍由祈帥的第三義子:祁陽山率領重騎兵壓陣。
按行軍安排,太簇得提前一天走,也就是元宵這天。原本以為能參加元宵當天傍晚時分的晚宴,可以進宮陪孟逸歌吃頓飯,向她道別,誰知道竟然這么不巧。要是大軍十七出征就好了,他能留到正月十六再出發(fā),沒有要是。
這一回代君送軍的不是皇子之首的二皇子,也不是風頭最盛的三皇子,更不是天資聰穎曾經差一步就封王的六皇子,竟然是九皇子晏?;首觽冸m然年紀都差不多的,但迎賓送將的國之大事總不能馬虎草率,論資排輩晏是皇九子,非嫡非長,無母家扶持,無朝廷黨系,無功無績,非要說近年來有什么特別之處也就是孟琛立個不大不小的功勞而受獎,他勉強也算個舉薦有功。
孟琛一直是跟著太簇,掛著本家小弟的名義,勉強算半個祁門客。這一回同樣是正月十五隨軍出發(fā),他倒不怎么在意元宵,即便留京也是在祁家,沒有辦法進宮去陪姐姐過元宵,只能看著別人闔家團圓,從別人的團圓中分得一碗湯圓,沒什么意思。
送別大軍的祭酒禮按著往年的章程走,孟琛在太簇之后,不是主將,皇九子跟他說不上半句話,相應的送別儀程也由太簇主為接受。禮畢,雙方行禮互別時,皇九子不曾有過半點差錯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送別禮,終于忍不住帶了點私心。他人面向太簇,目光卻向太簇左后側移動了些,緩緩道出:“保重?!?p> 太簇沒有說話,躬身行禮,身后一眾將領齊聲:謝主隆恩。包括孟琛。
大軍行軍整日,停在禧貝棲岸。原本可以不歇營,等明日傍晚出了寶鼎直隸再安營的,更有效時也不至于太過疲憊。但偏偏就停在了禧貝棲岸,篝火星影間好像能望到京北一方的燈火闌珊。
今天是元宵,吉日,團圓時。
大軍原地休整,因臨近京城,防衛(wèi)上可以放松些。太簇安排了人燒酒烤肉慶賀元宵,雖然行軍在外飲酒有度而不得盡興,但畢竟是元宵佳節(jié),多吃肉總是高興的,一眾人高興地唱起軍歌來,倒不像出征接防反而像飲慶功酒似的。太簇跟著鬧騰了一會兒,握著自己的酒壺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著。
孟琛沒有別的朋友,自己的性格還是有些文生的斯文卷氣,同著京北的同袍很少能有說到一塊去的。如今又是太簇的副將,自然事事以他馬首是瞻,看他一個人避開眾人,孟琛不會喝酒就揣著一包油紙包的吃食過去坐在他身側。
“想家了?”孟琛坐下后說的第一句話。
太簇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喝了一口酒,仰頭望著點點星空。
孟琛從懷里掏出那油紙包,拆了疊層,露出里面的花生米,道:“嘗嘗?”
太簇輕搖了搖頭。
孟琛有癟嘴,可惜道:“這可是我們隴蘇送來的面炸花生,可好吃了,我還剩怕它軟了酥,吃起來不香了。”
隴蘇兩個字一出口,太簇就皺了眉,沒等孟琛說完整句,他抬手就是一揮將其捧著花生米的手推了出去,語氣頗硬:“不吃。”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手里的花生險些撒了,孟琛趕忙攏進掌心里,自己吃得香脆吧唧。這可是隴蘇的做法,花生米洗凈去皮后裹上加了鹽的濕面放入油鍋炸熟,香脆可口最好下酒。不知道別的地方有沒有總之他來京北時沒見過,又或許是自己孤陋寡聞沒吃過多少京北的小食。
孟琛說道:“我姐姐從前在家時也愛吃,只是她身體不好吃不了太多,這些都是熱食,她…”話正說著,太簇的手伸過來拿了拿了一顆花生米,孟琛順著手看過去見他放進嘴里嚼,這下不是自己一個人香脆吧唧了,孟琛笑起來。
“看你那樣?!泵翔〉?“吃就吃唄,還不好意思。”
或許是在軍營待幾天了,同著一幫十有八九都是北地人的同袍相處,自己說話多少帶了點北地的口音。
“好吃吧?”孟琛又有些得意:“這香脆能保留到現(xiàn)在,不軟和,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嘛!”
孟琛看他不說話,收起玩笑,認真道:“是不是想家了?”想了想自己又補了句:“我也想我姐姐了。”從前在隴蘇,每年元宵都是一起吃甜心湯圓的,一年多了,連最重要的年三十都沒能見到長姐一面。
太簇覺得這花生米發(fā)澀,咽下喉嚨時一路從嗓子眼酸到胃里。
“嗯。”
孟琛以為自己聽錯了,扭頭看他,他剛剛好像出聲了吧,“嗯”了一聲。
太簇的目光空遠,遙遙眺望圓月,朱月盤上有云影微動,倒有幾分像夜晚時宮墻上錯落其間的花葉。
孟琛笑自己太多愁善感,話又引到太簇身上:“你從前都怎么過元宵的?和祈帥一家嗎?是不是想念老太太了?我看老人家也很惦記你的?!?p> 太簇仰頭飲了一口酒,話語間帶有稀碎酒氣:“想京北的月,梨樹的雪。”
“其實你可以不離京的?!泵翔@了口氣,頗為羨慕:“不像我,我沒得選。”
太簇抿著嘴角,氣息一吐有淡淡的嘲諷之意。
孟琛總說這一年多的別離苦,這一年多的端午中秋、七夕重陽、冬至臘八、新年新禧…
太簇聽了又聽,也知道不過就只有這一年多而已。
誰羨慕誰,哪能說得清。
“很快就會回來的。”孟琛寬慰道,當然也知道這樣輕飄飄的話沒什么分量,但自己又能如何呢。這是前鋒大將軍,年歲閱歷都遠勝自己,這樣的人物也有愁苦的時候。
元宵佳節(jié)也不好太傷感,孟琛想著活躍著點,半開玩笑道:“難得見你這樣,從前看你不茍言笑,原本以為…”
以為你不會想家。
“以為你不會知道白云孤飛的滋味?!泵翔〉?“我才是他鄉(xiāng)念親,孤身一人。”
“嗤…”太簇笑了一聲,神色仍舊淡漠,嘴角輕挑有些自嘲,念叨了句:“知道了?!?p> 朵灮城相隔千里,行軍至少兩個多月,那時候天氣入暖,融雪回春,梨樹也到了開花的時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