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洛一鳴腦海里總是會浮現(xiàn)吳思遠坐在高高的天臺上的身影。
她有個奇怪的念頭。
坐在上面的時候,會不會有一秒,就一秒,在那一秒里,吳思遠想過就這樣一躍而下,就這樣,放棄這個對他并不友善的世界。
又或者,在那聲啼哭響起之前,在起身走向駕駛座準備制止那場荒唐的爭執(zhí)之前,在冷眼旁觀的那整整十分鐘里,周洋在想著什么——
野蠻可恥,暴力有罪,可冷漠和懦弱又何嘗無辜。
他終于受夠了這個世界的丑陋嘴臉,終于不再掙扎也不再幻想,他甚至惡意地設想著,就這樣讓這節(jié)車廂載著野蠻、暴力、冷漠和懦弱,這些荒唐至極的人性,筆直地開往地獄也未嘗不是件痛快的事情……那十分鐘里,他是否這樣想過。
直到那一聲嘹亮的啼哭讓他瞬間驚醒。
那是屬于新生兒的驚啼,稚嫩脆亮,像是生命的吶喊,振聾發(fā)聵。
洛一鳴看到他一次次從座位上站起,一次次朝著駕駛位走去,腳步踉蹌。
一次又一次,無盡的循環(huán)。
可是每一次,他都止步于同一個距離,再前進一步也不能。
他在那個距離定格住,眼睜睜看著世界在眼前傾覆,一次又一次。
車子撞擊護欄沖下大橋的一瞬間,一車十八人,除了恐懼之外,眼睛里似乎還有其他的一些情緒,一閃而過。
透過另一雙眼,她看不真切。
真切的,只有天翻地覆的世界。還有那清脆的哭聲,過于清晰,清晰得讓人心痛。
所有人都在關心他們是怎么死的,似乎沒有人在意他們曾經(jīng)怎樣活過。
好在,留下來的人,堅強又可愛。
吳思遠,這個孩子會永遠記得,那個人曾怎樣努力地活過。
吳思遠最后輕輕問的那句:“他們?yōu)槭裁炊家@么快離開呢?!?p> 洛一鳴沒有回答。
他知道他要問的是什么:是這個世界不夠好嗎?是自己……不夠好嗎。
問題的答案只有吳思遠自己才能找到,她給不了。
可她大概能夠預見這個男孩將會找到怎樣的回答。
B613號小行星,還有比這更爛漫的告別嗎。
這個世界很好,因為有他這樣好的孩子。
***
在洛一鳴看到的屬于周洋的記憶里,在那個由辜負與被辜負、霸凌和欺騙、虛偽和癡念勾勒出的灰暗世界里,有個亮堂堂的角落,那里住著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仰著頭看他,歪著腦袋對他說:“喜歡為什么不能說出口,喜歡是件壞事嗎。那我有一件很壞的事要對你做?!?p> 她聽到周洋帶著溫軟笑意的聲音:“小遠,你慢一點長大好不好。那樣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做壞事了?!?p> 到頭來,他最放不下的,是這個孩子。
周洋應該知道,洛一鳴能夠滿足他的愿望??伤]有來找自己。
和游靈對視的那一刻,洛一鳴會在對方眼里看到他這一生的紛亂縮影。
而游靈,會被喚醒靈識深處的執(zhí)念,而他幾乎立即就知道,這個喚醒自己的人,就是能夠成全自己的人。
洛一鳴以為,周洋或許會想要再來看吳思遠一眼。
可他沒有。
大概是因為這孩子真的很叫人放心吧。
在剛才他們等開鎖的二十分鐘里,吳思遠催促她早點回家統(tǒng)共十次——是的,她留意數(shù)著了。
臨走時候還交代自己到家了給他打電話,語氣老成。
想起來自己手機丟了,又報上一串家里的座機號碼。
何止叫人放心,小小年紀,怎么會這么愛為人操心。
洛一鳴這么想著,啞然失笑。
腳下踩到一粒小石子,她微微崴了一下。
洛一鳴低頭,抬腳將石子一點一點踢到路邊的樹底下。
抬頭驚覺自己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便利店門口。
***
她偏頭往里看,霍衍沒在,收銀臺前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小哥哥。
洛一鳴推門進去,草草逛了一圈,拿了兩提酸奶和兩只魚罐頭。
見她抱著東西在貨架里緩步張望,收銀小哥跟過來:“這位同學,請問需要什么?”
洛一鳴:“你們這兒有電話手表嗎。”
小哥微笑道:“不好意思,沒有呢。”
“好吧?!甭逡圾Q于是抱著東西去收銀臺結賬。
她發(fā)現(xiàn)這個小哥的手很好看,手指纖長白凈,十分秀麗。
小哥把東西裝袋,看了她兩眼,笑著說:“這么晚還逛街呀?!?p> 洛一鳴看一眼對面墻上的掛鐘,九點一刻,回道:“也還好,不太晚?!?p> 說著付了錢,提上東西往外走,就聽見小哥這時候說:“早點回家哦小妹妹。”
洛一鳴的腳步停住,回頭定定看著他。
小哥被看得一愣,“怎,怎么了……”
洛一鳴聳聳肩:“沒怎么,就是覺得好像全世界都在催我早點回家。這句話我今晚聽了十幾次了,從各種人嘴里?!?p> 小哥失笑,“是嗎。我們老板交代的,說看見小學生晚上過來逛的話讓催著點回家。最近人販子挺囂張的,小朋友你還是小心一點?!?p> 洛一鳴感覺心跳忽然加快了。
她開始消化這句話:他們老板=霍衍,小學生=自己,讓小哥催自己回家=關心自己。
是的,就是如此,她覺得自己閱讀理解必須滿分。
洛一鳴靜了幾秒,對小哥說:“好的,我這就回家?!?p> 她腳步輕快地推門離開了。
***
喜歡是件壞事嗎。
當然不是。
她其實想過,像周洋這樣有想法的孩子,要么成佛,要么成魔,終歸是要走向極端的。兩條路之間不過一線之隔,甚至后者要更水到渠成一些。
好在,人不是一下子就絕望的。腳下或許是深淵萬丈,但只要有一雙手抓緊自己,就不至于粉身碎骨。
好在,有人牢牢抓住了他。
第一個抓緊他的是許明宇。而就在周洋想著將那雙手握得更緊一些的時候,許明宇松了手。
第二個抓緊他的是吳思遠。在小遠看來,周洋是自己可以依賴的溫柔大哥哥??捎谥苎蠖?,他在拉這個孩子一把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拉自己一把:不被這個世界所善待的話,也沒有關系,他們大可以善待彼此。
很多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是被抓緊的那個人,卻不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當成救命稻草。
其時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卻不知也有人正在被我們放棄。
這樣的羈絆,洛一鳴看過那樣多,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得很明白了。
喜歡當然不是壞事。
因為各種原因這兩個字無法說出口。壞不在喜歡,壞在讓我們畏首畏尾言不由衷的那“各種原因”。
將一顆真心剖白了卻寂寂無回音。壞也不在喜歡,壞在那份汲汲營營于回應的執(zhí)念。
她也許奢求,但并不敢奢求一聲回應。
她妄想了這么久,卻從未妄想過一個結果。
或者說,于她而言,沒有回應,沒有結果,就很好。
像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剛剛好。
和伯
“假如我愛你,與你何涉” 章節(jié)小標題取自木心先生小說《一車十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