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自從楊湛對郭磊沖動出手,彭祖民就看出他和洛雅之間互生的情愫。由此一來,無論是楊湛執(zhí)意參加學農活動,還是橫加干涉重點班流動,這些反常行為無不印證著彭祖民心中的猜測:楊湛對洛雅的感情恐怕是極其認真的。
盡管彭祖民不認可楊湛的所作所為,卻始終把他當作晚輩看待。他同情他也理解他,關于命運,誰不懷揣著些許委屈或抱怨呢?在那場運動最激烈的時候,父親彭濤對徐敬仁愛莫能助,卻甘愿為陳梓炎鋌而走險。雖然沒能救下恩人,卻把恩人的女兒帶回來,撮合了他和陳天麗的這段曠世孽緣。整件事中,究竟誰做錯了?彭祖民想得很明白——沒有人做錯,錯的只是命運。所以,自從陳天麗主動出資幫他躲過牢獄之災,他便真的與她同床異夢生活到現在,這原本也是他始料未及的。與其說他信守承諾,不如說是因為徐漫菲走后,他在感情方面心灰意冷。他寧可和發(fā)妻在外人面前做做樣子,以此避免來自四面八方的招惹與誘惑。
雖說同床異夢,但畢竟人非草木,關鍵時刻還是念舊的。楊南嶼夫婦離奇暴斃,身患絕癥的楊湛無人監(jiān)護——陳天麗聽到這來自大洋彼岸的噩耗,頓時悲傷過度,無力善后。彭祖民知道她就算死也不會向他求助,便主動放低姿態(tài),聲明自己不過是還她人情,她才勉強同意和他一起前往美國料理后事?;氐教旖螅瑮钫考毙桫f片原料配制“星夜”續(xù)命,陳天麗走投無路,只能再找彭祖民“商量”。盡管她的語氣不像是在求人,彭祖民還是二話沒說答應了她的請求。
陳天麗掩飾著感激,口吻依舊冷傲:“你轉告方海林,該付多少錢我照付;至于你,有什么條件也盡管提?!?p> 彭祖民再次強調:“我還是那句,咱們大人之間的恩怨跟孩子無關。彭琛是,楊湛也是?!?p> 說到彭琛,陳天麗馬上不高興了,舊事重提道:“是你在我第二次回國之前偷偷把彭琛送到國外留學,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對我親生兒子不好!?”
彭祖民疲于爭論,只好說:“我說了很多遍,我送彭琛出國是因為這個家的氛圍不利于他成長。彭琛是你生的,他兩歲的時候你走了。楊湛是你親侄子,他兩歲開始卻是你看著長大的。作為彭琛的父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侄子和兒子其實沒什么區(qū)別。所以我?guī)湍愫蜅钫?,只是出于同理心,沒有什么復雜的目的。”
“哼,說得好聽……”陳天麗嘟囔著,聲音已然沒了之前的強勢。她起身回到房間,眼睛竟有些濕潤。彭祖民這個薄情寡義的混蛋,竟看穿了她作為母親的內心。
這是夫妻反目以來,陳天麗和彭祖民之間唯一出現的一次緩和。她很早就知道方海林是個撈偏門的,多次想拉彭祖民一起搞些見不得光的投資,彭祖民不愿意,一直對他敬而遠之。這次他為了楊湛主動找方海林要貨,無論方海林是否拉他入伙,他從此都再難上岸,這份擔當與情義可不是誰都能付出的。感動之余,陳天麗終于想起兩人從前的種種恩愛,也開始質疑自己的偏執(zhí)。她知道彭祖民這幾年清心寡欲、安分守己,想著余生那么長,兩人難道真要把掛名夫妻做到死嗎?
然而,就在陳天麗頻頻向彭祖民示好的時候,她無意中發(fā)現了徐漫菲留下的建筑圖紙,而彭祖民當時正緊鑼密鼓地按照圖紙籌建一所以徐漫菲父親的名字命名的學校。難怪他對她的關心反應冷淡,難怪他從不招惹其他異性!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他依舊沒有悔改與歉意,對那個女人的惦念更是一刻都未放松過!她和他的恩怨情仇加在一起,只怕也抵不過徐漫菲留下的那一捆破紙!
陳天麗本想將圖紙付之一炬,卻又覺得這樣低劣的報復不足以回報彭祖民對她的傷害,而且很可能會連累到楊湛。于是,她表面上與彭祖民相安無事,暗地里卻抓住一切機會與方海林、華鳳姝等人結交。她要保證楊湛有穩(wěn)定的原料配制“星夜”,她要協(xié)助楊湛為他冤死的父母報仇,她還要揮霍著金錢與權勢在黑白兩道肆意橫行!只有這樣,她才能對彭祖民報復到極致!掛名夫妻有什么意思?困得住人卻困不住心。她要把彭祖民和他對愛情的寄托狠狠踩進泥土里,為自己這場腐而不爛的婚姻陪葬!
于是,在傳說中那個觥籌交錯的內部飯局上,陳天麗語出驚人,將彭祖民籌建敬仁高中的計劃公之于眾,并以與其商量好的語氣邀請在座的人入股。她知道彭祖民惹不起這些人,必不敢公然提出異議。這些人起初對辦學校沒什么興趣,她又提議將華爵皇宮夜總會地下室的實驗裝置轉移到學校,以便楊湛將來入學后進出自如,掩人耳目。眾人聽到這里方才恍然大悟,連連拍手叫好,然后便馬不停蹄地商討起入股的細節(jié)。直至此時,彭祖民方才發(fā)現,陳天麗和楊湛已然和這些人勾結到一起,配制“星夜”的目的也不僅限給楊湛續(xù)命。他看著身邊舉杯暢飲的妻子,笑容溫柔,神情敦厚,像極了他們新婚的時候。唯有那份殺人不眨眼的狠勁宣告著眼前這個女人已經脫胎換骨,難以對付。
彭祖民被動地和方海林等人坐上了同一條船,而這艘船似乎永遠也輪不到他來掌舵。他和陳天麗之間的孽緣就這樣演化成了群魔出洞的“星夜計劃”,建筑圖紙上并不存在的理科實驗樓很快在敬仁高中體育場的東南角拔地而起,看上去格外突兀。因為距離教學樓稍遠,來去匆匆的學生們誰都不曾留意那道通往地下實驗室的神秘大門。陳天麗特意指派了自己的心腹李修昀在此坐鎮(zhèn),學化學出身的他可以一邊當老師,一邊管理地下實驗室的日常工作,最重要的還是還要輔助楊湛研制“星夜二號”。彭祖民知道她是為了泄恨,或者僅僅是想看到他暴跳如雷卻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只是不明白,她把視如己出的楊湛當成復仇工具,這樣的復仇真的劃算嗎?
學農活動結束后,彭祖民端著果盤來到閣樓。他很想跟楊湛聊聊洛雅,她或許是他唯一一處軟肋,也是讓他懸崖勒馬的唯一希望。
閣樓里的楊湛當時正在畫畫。他本想憑借記憶描摹出洛雅偶遇他時的模樣,最終卻涂抹出一片梵高式的星空,以及星空下的長椅上,一對少男少女正并肩仰望。里面有繾綣在夜色中的浪漫,也有他心中的悲觀與不安。他不止一次想象,想象自己迎著洛雅的目光安靜地傾聽,然后滿心歡喜地擁抱愛情。就像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說的——不論何事降臨我都確信,在最悲痛的時候我也覺得,我寧肯愛過而又失卻,也不愿做從未愛過的人。可是一個茍延殘喘的魔鬼配得到愛情嗎?被命運籠罩的星空已經昭示了一切,擁抱愛情簡單,但與之將至的卻是無盡的痛苦,其中或許還包括殺身之禍、滅頂之災!她以為他們面對面,其實兩人中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玻璃墻;而他這邊,是有生之年都無法走出的平靜的絕望。
聽到敲門聲,楊湛起身開門。他接過彭祖民手中的果盤,卻沒有讓他進來。
彭祖民搓了搓手,只得站在門口關心道:“學農回來,感覺怎么樣?”
楊湛聳了聳肩:“沒什么意思?!?p> 彭祖民指了指屋里:“不請我進去坐坐?”
楊湛直言:“下次吧,我畫畫時不想被打擾?!?p> 彭祖民只好說:“好吧,早點睡?!?p> “等一下!”楊湛突然喊住他,猶豫片刻道,“這次重點班淘汰出來的同學,能不能給他們一次機會,讓他們留下?”
彭祖民巴不得楊湛提及此事,卻故意反問道:“你怎么管起這種閑事了?”
楊湛知道他在裝傻,便隨口說:“我有我的原因?!?p> 彭祖民打起官腔道:“關于重點班的流動,學校是有規(guī)章制度的,我隨便插手可不太好?!?p> 楊湛撇嘴道:“您隨便插手的事情還少嗎?”
“不管怎么說,你也應該知道,找人幫忙至少得說明情況,”彭祖民狡猾地暗示道,“重點班的同學流動到五班,不是挺好的嗎?”
楊湛不愿與彭祖民交心,便說:“我隨便說說而已,就這樣吧?!?p> 彭祖民見他要關門,馬上說道:“給你一句忠告——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p> 楊湛知道這兩句詩的意思,也知道彭祖民的意思,但他并不領情。他對彭祖民上門窺探隱私的行為感到很生氣,便故意冒犯道:“你是指你和你的情婦嗎?”
彭祖民大度地笑笑,說:“別人愛說什么說什么,是不是出于真心只有當事人才知道!我不后悔,她也不后悔,就夠了!”
楊湛從未見過彭祖民如此囂張,馬上威脅道:“你不怕我把這些話告訴姑媽嗎?。俊?p> 彭祖民信心十足:“也許以前你會,但現在你不會了。因為你是理解我的!”
楊湛望著彭祖民下樓時與年齡不符的輕快步伐,根本就理解不了他的自私。如果將來徐漫菲死在姑媽手里,鬼才信他不后悔!回到畫架前,他望著畫中的星星,自言自語道:“我寧可從未愛過,也不愿傷害我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