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麗出國公干數(shù)月,再回國已是秋天。近日她發(fā)覺家中氣氛似乎不同于以往,丈夫彭祖民和侄兒楊湛幾次在餐桌上閑聊起國際局勢或社會新聞,一向冷冷清清的彭公館多出了幾分讓她不安的溫馨。她敢肯定,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在自己沒看到的時候神秘拉近了。
在此之前,楊湛喊彭祖民一聲“姑父”,不過是因為輩分?jǐn)[在那。他自小知道姑媽的委屈與不幸,即使來到天江后彭祖民對他照顧有加,他對他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與敵意。他只跟姑媽一條心,特別是和方海林等人合作“星夜計劃”之后。楊湛作為計劃的核心人物,始終對姑媽言聽計從,這才使陳天麗有資格跟方海林、華鳳姝等人平起平坐,共分一杯羹。拋開利益關(guān)系,單憑姑侄二人多年來的感情,陳天麗就無法接受楊湛對彭祖民心存好感,哪怕是一絲無關(guān)緊要的認(rèn)同都不行。她必須知道彭祖民使了什么卑鄙手段,竟讓楊湛對他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幾天后,陳天麗趁家里沒人,拿著備用鑰匙來到了楊湛的臥室。推門而入的時候,她感到些許悲哀。原來所謂的情同母子、相依為命終究是有期限的,楊湛遲早會長大,會有和她不一樣的想法,甚至?xí)衽龛∧菢与x她而去。這個世界上,依舊沒有誰能讓她毫無保留地信任。生而為人,就是這樣無趣。陳天麗環(huán)視著楊湛的臥室,從床頭柜開始小心翼翼地翻找,最終只找到幾本實驗筆記以及楊南嶼夫婦的遺物。
一無所獲的陳天麗不大甘心,隨后來到了閣樓。實際上,楊湛的閣樓從不鎖門,她并不覺得這里會有什么秘密。進(jìn)去后,她拉開抽屜大致看了看,又隨手翻了翻書架上的書,一切并沒有什么特別。正要就此作罷,她突然注意到門后那個蒙著布的畫架,里面似乎是楊湛最近完成的作品。她上前掀開布,乍一看是梵高的《星夜》。楊湛又在臨摹《星夜》嗎?陳天麗帶著疑問打量著油畫,很快皺起了眉頭。她注意到油畫下方坐在長椅上仰望星空的一男一女,這是楊湛以往作品中不可能出現(xiàn)的內(nèi)容。她馬上找到作畫日期,是在暑假。
暑假之前,楊湛還有一個反常舉動,就是參加學(xué)農(nóng)勞動。這是陳天麗后來無意中聽傭人說起的,彭祖民對此卻只字未提。楊湛自小對戶外活動不感興趣,生病之后更是不愛出門。這次他不但主動參加學(xué)農(nóng),彭祖民還冒險幫他隱瞞,其中必有貓膩。而那幅帶有愛情元素的油畫畫于暑假,也就是學(xué)農(nóng)之后,是不是可以說明這些反常和姑娘有關(guān)?陳天麗恍然大悟,彭祖民一定是在利用姑娘拉攏楊湛!這個姑娘就在敬仁高中,至少和楊湛同一年級!
陳天麗回到房間思忖片刻,便拿起電話打給了敬仁高中德育處主任高金蘭。面對陳天麗的興師問罪,高金蘭只能得罪彭祖民,支支吾吾默認(rèn)了她的猜測,最后索性連楊湛為洛雅傷人的事也一并說了出來。
“那個女生叫洛雅?”陳天麗冷冷問道。
“是,洛陽的洛,高雅的雅?!?p> “長得漂亮嗎?家里是干什么的?”
“家里開了個包子鋪,沒什么背景。長得當(dāng)然漂亮,”高金蘭突然壓低聲音,“彭校董很喜歡她,之前學(xué)校里還傳過他們的閑話?!?p> “閑話說的就是她???”陳天麗一驚,愈發(fā)認(rèn)定彭祖民算計此事不是一天兩天,想不到他竟把這盤棋下這么大!
高金蘭殷勤提醒道:“這女生之前成績不錯,學(xué)校網(wǎng)站上有她照片,您可以找出來看看。”
陳天麗打開敬仁高中的官方網(wǎng)站,在歷屆勵志獎學(xué)金獲得者中找到洛雅的照片,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張照片是洛雅初中畢業(yè)之后拍的,照片里的她劉海齊眉,目光清澈,正抿著薄薄的嘴唇淺笑。這似曾相識的眉眼搭配這樣的淺笑,猶如深秋時節(jié)里的一盆涼水,劈頭蓋臉迎面潑來,讓陳天麗瞬間只有僵住的份。在她看來,那是一種無論對錯都?xì)舛ㄉ耖e的張狂,那張狂造就了她人生中最大的敗筆和永不愈合的傷疤。照片里的洛雅——準(zhǔn)確說,是和徐漫菲長得極像的洛雅,讓她心中再次涌起萬分憎惡,也讓她回憶起那永遠(yuǎn)無法被時間沖淡的痛苦……
當(dāng)年,學(xué)成歸國的陳天麗一心沉浸在和家人團(tuán)圓的喜悅中,盡管察覺到丈夫和婆婆對她生分許多,甚至經(jīng)常用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交流,卻并沒有在意。她只當(dāng)是他們還在怪她一意孤行,但既然她現(xiàn)在回來了,往后的日子總會越過越好。所以,哪怕夫妻一別五年,團(tuán)聚后丈夫找出各種借口不與她再行周公之禮,她也沒有絲毫懷疑。
后來,彭祖民主動攤牌,陳天麗還沒來得及考慮該不該原諒,他又直白地提出了離婚。那態(tài)度,比她當(dāng)初執(zhí)意出國還要決絕,仿佛他并不欠她的,即使欠了她,也是她自找的??尚λ龑@段婚姻信心十足,以為憑借父輩的交情、憑借她在彭家生活這么多年便萬無一失,沒想到丈夫卻對她說,那個叫徐漫菲的女人早在她出現(xiàn)之前就走進(jìn)了他的心里。
陳天麗紅著眼睛去找婆婆。婆婆已然不是當(dāng)年收留她、照顧她、一心希望她過門的彭伯母,而她也早已不是那個家破人亡、楚楚可憐的姑娘。婆婆聽完她的哭訴,表情沒有一絲意外,只嘆息了一句:“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同意還是反對都不算數(shù)。我早就老了,你們年輕人鐵了心要干點什么,我都干涉不了?。 ?p> 陳天麗聽出婆婆的言外之意,低著頭問:“您心里是不是還在怪我當(dāng)初去美國?”
“說不怪你那是假的!”婆婆拉著陳天麗的手,語重心長道,“還記得嗎,當(dāng)初也是晚飯后在這個房間,我是怎么跟你說的?給你分析利害關(guān)系的時候,我是真把你當(dāng)親閨女啊!可你以為有我?guī)湍憧粗⒂袃鹤訋湍闼┲?,他就不會生出異心。你還以為他當(dāng)過兵就有足夠的定力抵擋誘惑。我當(dāng)時就說你這是出國心切,才一廂情愿替他作保證,你偏不信。事到如今,他也是鐵了心的,難道你還指望他能聽我的話?”
“我承認(rèn)您當(dāng)初有遠(yuǎn)見,是我想出國想瘋了!”陳天麗窘迫地抹著眼淚,攥著婆婆的手申辯道,“可我出國是為了求學(xué),是去忙正經(jīng)事,這再怎么也不能成為他出軌的理由?。 ?p> 婆婆搖了搖頭,說:“孩子,你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最起碼的正經(jīng)事就是守著這個家好好過日子。媽不是老封建,不用你呆在家里操持柴米油鹽、相夫教子。你也知道媽是支持你搞事業(yè)的??赡阋灰夤滦信艿侥敲催h(yuǎn)的地方,五年沒回過家——五年??!這其中多少變數(shù)、多少風(fēng)險,就算我不說你心里也清楚,更何況你走之前我掰開揉碎跟你說了。家是女人的陣地,你不好好守著你的陣地,敵人來了能不長驅(qū)直入嗎?別怪媽說話直白,你當(dāng)初心存僥幸拿你的婚姻去冒險,就該想到可能會有這一天?!?p> “所以呢,你們就找了個女人替代我?我就應(yīng)該輸?shù)眯姆诜o別人騰地方?”陳天麗松開婆婆的手,情緒激動地質(zhì)問道,“彭祖民親口告訴我,那個女人跟他青梅竹馬,還是您看著長大的!”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把我這個婆婆當(dāng)成什么人了!?”婆婆聲調(diào)抬高,又馬上緩和下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美國不容易,可我們祖孫三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彭琛那時天天哭著找媽媽,動不動就生??;祖民白天上班,下班就回家?guī)臀铱春⒆?,整天對著我們一老一小,你不在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的身體狀況你最清楚,能把你兒子拉扯到現(xiàn)在也是盡了全力。不是我護(hù)短替自己兒子說話,祖民真不是喜歡拈花惹草的人,否則他不會在你出國兩年之后才發(fā)生這種事!”
陳天麗笑著嘲諷道:“難不成您還嫌他出軌出得太晚?早點出軌,是不是還能幫你們減輕點生活負(fù)擔(dān)?”
婆婆嚴(yán)肅道:“你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他不是因為你出國才故意出軌的!說實在的,你以為你一個人在美國,我就不擔(dān)心你會變心嗎?畢竟人非圣賢,空虛寂寞的時候,意志力是很薄弱的!這就是我之前對你說的變數(shù)!你當(dāng)初這一走,就意味著咱們每個人都在承擔(dān)家庭分崩離析的風(fēng)險,我也想能相安無事地挨到你這個女主人歸位,可變數(shù)不允許??!”
“您真不愧是做了一輩子思想工作的老干部,連兒子出軌都能解釋得這么清新脫俗?!标愄禧惼ばθ獠恍?,有氣無力道,“說了這么多,無非就是勸我乖乖離婚對吧?”
婆婆無奈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祖民不再提離婚的事,你這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能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嗎?以后日子還長呢,兩個人心里系著疙瘩怎么過下去?”
陳天麗盯著婆婆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木訥地問道:“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您女兒身上,您也會縱容女婿出軌,教唆外孫接受他爸爸的第三者,最后勸女兒離婚嗎?”
“你!”婆婆愕然地看著陳天麗,立馬叫屈道,“彭家和陳家是什么交情你我是知道的,你到這個家這么多年,我們對你怎么樣,說話要憑良心!你是我親自相中的兒媳婦,還給彭家生了大胖孫子,難道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這件事是祖民對不起你,我說過、勸過、攔過,但是他不聽啊!”
陳天麗不為所動,繼續(xù)冷靜地假設(shè)道:“他不聽,所以您不能眼睜睜看他跟我耗著,您得為您祖孫三人的未來著想是吧?您覺得那個女人知根知底,彭祖民跟她的話,您全家也不吃虧是吧?”
“我沒有!”婆婆矢口否認(rèn),聲音已然在顫抖:“你憑什么這么跟我說話?。俊?p> “憑什么?”陳天麗突然暴躁地翻起了舊賬,“當(dāng)年您說彭祖民擅自轉(zhuǎn)業(yè)是因為惦記家里,實際上是因為他這位初戀情人下落不明!這么大的事你們?nèi)疑舷乱黄鸩m我,這不是騙婚是什么???還跟我扯什么兩家的交情!那些年我被你們連哄帶騙拴在彭家庸庸碌碌地過日子,你敢說你沒有私心?。俊?p> 婆婆被擊中要害,方才聲淚俱下道:“是!轉(zhuǎn)業(yè)的事我是瞞了你,可我沒有壞心??!如果不是你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突然找上門,你踏踏實實留在家里,本本分分地過日子,怎么會生出這些個是非!我們?nèi)胰嗽谝黄鸩恢烙卸嘈腋0?!?p> “你兒子出軌你怪我不踏實不本分?。俊标愄禧悈柭暦瘩g道:“我不去美國,你就能保證彭祖民不會跟那個女人舊情復(fù)燃嗎?還跟我談什么變數(shù)風(fēng)險!現(xiàn)在唯一的事實就是我在美國潔身自好,你兒子彭祖民背著我跟別的女人亂搞!”
看著婆婆捶胸頓足,泣不成聲,陳天麗心里沒有一絲同情。離開前,她冷冷說道:“這幾年我虧欠家里不少,今后我會慢慢彌補(bǔ)。既然彭家待我不薄,那我陳天麗這輩子生是彭家的人,死是彭家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