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憬然沒有躲閃,也沒有迎合。
她起初想聽天由命,但最終還是把頭緊緊貼在了高蘊海的胸膛。
兩個人,一團影,四行淚,就這樣定格在敬仁高中的圍欄旁。
在這次分手后的擁抱中,高蘊海情難自已,陸憬然感到肋骨被抱得生疼,卻不忍說出。她只是覺得,如果真是上帝用亞當的肋骨創(chuàng)造了夏娃,高蘊海此時怕是想把她變回肋骨接回去吧!她寧可就這樣,仿佛她此刻隱忍一些,高蘊海在她離開之后就會好過一些。
他們這樣站了很久,仿佛一旦分開,面前的這個人將不復存在。
陸憬然什么都沒說,但顫動的雙肩證明她一直在哭泣。這讓高蘊海想起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前的那個晚自習,他在學校自行車棚以安撫的名義第一次和陸憬然擁抱,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她的溫度與氣息。那一刻,她像一個柔軟的嬰兒,讓他那雙在籃球場上無所不能的大手變得格外笨拙。他緊張得不敢用力,卻恨不得把她塞進自己的胸膛——因為那里有他跳動的真心和滾燙的熱血。熱戀期間,高蘊海曾向陸憬然描述他第一次擁抱她時那終身難忘的感受,卻遭到陸憬然沒心沒肺的嘲笑。但他始終堅信,即使如她所言是一種沖動,那也是可以為她去死的沖動。
直到現在,高蘊海依然可以為陸憬然去死,這是他對真愛的定義。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樣的愛情理所當然的天下無敵??伤雎粤耍F實生活中,考驗愛情的往往不是生死抉擇。
和周瀟的那場決斗,他輸了;但他清楚,陸憬然沒有報警,周瀟也算不上贏。他知道陸憬然對他還有感情,可她這次為什么如此決絕?他們的愛情究竟是被什么擊垮的呢?所有的分歧和爭吵最終都以性格不合為由,可經過這段時間的反思,他終于愿意承認,性格不合的背后是他在陸憬然面前的自卑。
這份自卑隱藏在他的內心深處,被自尊包裹,被面子遮擋,經過層層偽裝后以大老爺們的面目示人。同一個陸憬然,這幾年的變化其實并不大。但他可以忍受高中小女生的任性,卻無法遷就大學外聯部部長的刁蠻。有一段時間,他自己也很困惑,究竟是她被他寵壞了,還是他的心胸變得狹隘了。自卑讓他不得不暗示自己——什么優(yōu)秀不優(yōu)秀的,只是風格不同罷了;她人脈廣、見識多,他也并不遜色;世界五百強的高管帶著她吃商務西餐,跟他稱兄道弟喝酒擼串的哥們兒也照樣大有來頭!再到后來,陸憬然的意見或建議仿佛總帶著一絲嘚瑟,來自陸憬然的愛情似乎也愈發(fā)金貴,顯得他只有謝主隆恩的份兒。
高蘊?;腥淮笪颍@大概就是女強男弱的壓力,而他的抗壓方式就是盲目地堅持自我。比如以粗俗為榮,宣稱籃球比女朋友重要,時刻準備為兄弟兩肋插刀等等。他并不是嫉妒她、見不得她好,他只是害怕失去這些支撐他的體面。他也知道陸憬然從來沒有看不起他,相反地,他正是仗著她愛他,才能時不時犯些狗脾氣。
直到周瀟出現,高蘊海才漸漸意識到,原來陸憬然真的會離開他,原來可以為對方去死的真愛,未必經得起平淡的流年。他本該在愛情的驅使下縮短與陸憬然的實力落差,讓自己變得和對方勢均力敵——實際上,這個為愛情脫胎換骨的過程并不比付出生命更容易。正因如此,高蘊海才決定轉型為上進青年,這或許是讓陸憬然回心轉意的唯一辦法。雖然這次偶遇有點早,但他沒理由再等。于是,他在陸憬然耳邊認真道:“這次真的知道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陸憬然從高蘊海的懷里抽出身,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緩緩地搖著頭。
高蘊海仿佛被上帝宣告了命運,明知不可逆,只能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生離死別般的氣氛讓陸憬然感到窒息,她受不了高蘊海這副樣子,這副曾被他自己鄙視的沒出息的樣子。伸手揪起高蘊海之前,她沒有多想;事后回憶起來,她也沒覺得后悔。她和他在熱吻中顫抖,從顫抖中感受到彼此的渴望,那種還不曾對別人有過的渴望。高蘊海突然停下,詫異地看著陸憬然;陸憬然凄然的神情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吻別。心中再次升起無限絕望后,他緊緊抱著她,恨不得就這樣和她一起被澆鑄在水泥里。然而,他聽見陸憬然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我們走吧。”
兩個年輕人手拉手一路飛奔,奔向他們知道的最近的棲息之地。他們此時心如明鏡——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擁有彼此。今夜過后,他們便是天涯路人,余生再無交集。
房間里漆黑一片,只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強忍著喉嚨里的哽咽,拼盡全力一起對抗著無處不在的悲傷與壓抑。凌晨時分,世界歸寧。陸憬然和高大強壯的高蘊海相擁而眠,卻唯獨感受到他那不可觸碰的脆弱。夜深人靜,她聽見他鏗鏘有力的心跳,像一首心酸的離歌。
天還未亮,陸憬然便小心翼翼地挪出來,忙著沖澡洗漱。她想在他睡醒之前離開,以免去四目相對的尷尬。
可實際上,高蘊海早就醒了;確切地說,他整晚只睡了一小會兒。此時,他聽著衛(wèi)生間嘩啦啦的流水聲,心中竟像個文人一般哀嘆起“往昔一去不復返”。待陸憬然出來,他繼續(xù)閉起眼睛裝睡,聽著她穿衣整理的聲音,麻利得像一個打算賴賬的過客、一個偷心的女賊!他知道他是留不下她的,所以他不敢睜開眼睛,直面此情此景下的離別。隨著房門打開又關上,高蘊海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不一會兒,高蘊海收到陸憬然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忘了我,保重。與此同時,他又看到一條未讀信息,是洛雅凌晨時發(fā)來的:我在學校,平安勿念。
在房間靜坐了一上午之后,高蘊海重新舉起手機,撥通了刑警隊長周浩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