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琛本欲即刻動身,奈何韋皋有些許公事不曾料理,權(quán)且暫住幾日。茗伊趁便央著尚琛將周遭山路悉皆轉(zhuǎn)了個遍,胸中不覺起了丘壑。
她的一舉一動皆逃不脫尚琛的耳目,直道:“有什么想頭,揣在肚里就能成事,且說來聽聽方好施為?!?p> 茗伊乖覺地說:“郎君,此間多礫壤和沙石,墾成良田倒是吃緊,莫若多多種上茶樹,不僅造福此間山民,亦能免去雨季的泥石洪澇隱患,一舉兩得!”
尚琛:“于你,沒有油水可圖嗎?”
茗伊:“額,郎君,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想安富尊榮地做個現(xiàn)成的世家嫡女,簡直癡人說夢。老話說得好,千子萬子不如身邊的銀子?!?p> 尚琛:“打住,就你那貴婦姨母,平日可沒少接濟你呀?”
茗伊:“那些個脂粉釵環(huán)是好,可讓她老人家接濟也不是常法,再者,我家到底是何光景尚不得親身經(jīng)歷,尚府也不能一輩子將養(yǎng)我,還需自己有些個銀錢買賣方好安身立命。”
尚?。骸安皇浅扇绽锬媚憬Y(jié)了親的表兄說嘴,那可是一樁求都求不到的良緣吶!”
茗伊:“靠人人會跑,靠山山會倒,到底要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傍身,說話也能大聲一點。吃別人的,喝別人的,若是花好月圓自然能長久,真遇到事故,被掃地出門,流放塞外是小,賣入勾欄瓦舍含淚帶笑,才叫悔之晚矣呀!”
尚琛蹙眉:“你年紀(jì)小小,怎得這般涼薄心境,難不成還在想著初見時的情狀?”
茗伊:“從前真的一絲一毫不曾記起,可茗兒委實不愿當(dāng)個吃閑飯的繡花娘子,求郎君成全,給我個終身的倚靠!”
尚琛嘆氣,只得正色道:“栽種茶樹非一日之功,你能?”
茗伊立馬恭維道:“有郎君在,奴家?guī)椭驇讉€下手還成。”
尚?。骸安艅偪犊ぐ旱仃愒~,現(xiàn)下倒成了打下手的?”
茗伊舔著臉說:“誠如郎君所言,這栽種茶樹,非一日之功,人力物力的靡費已是不菲,動靜之大,驚動了地痞之流,攪擾了本地的官家,須有個中頭臉人物打幾個照面方可平服。奴家屈屈的小女子,哪有這潑天的財力和權(quán)勢可供撐持,自然是郎君才駕馭得起。饒是這么大的事故,擺到您跟前,指不定再添些也不夠您施展,您說是與不是?”
言畢,跟著的芃澤等人已然笑噴,尚琛佯裝矜持:“跟著的時日尚短,可你還算了解本君,既如此,就順勢擬出個章程,好在隨身的黃白之物不少,夠你揮霍一陣的!”
茗伊滿口應(yīng)承:“郎君英明!”
是夜,郝仁一家同他們一處坐著吃茶,特地泡了一壺芽制的臘跺。
茶過三巡,小嬋被阿翁支開,芃信邁開步子往里間捧出差不多半炕的東西,悉皆朝石床上堆疊。
尚琛徑直發(fā)話:“我等不日啟程,在旁人看來,萍蹤浪跡,便是反悔也無處尋覓。為免去您老心中的疑慮,我跟茗兒私自把納采、問名和納吉俱個儉省?!庇帜弥凵缺葎澋溃骸爸荡肆汲?,特備玄纁束帛,并儷皮一雙,權(quán)當(dāng)納征之物!”
茗伊兀自上前,俱個雙手捧上,雙雙遞與祖孫倆過目??谥胁煌f道:“您老莫要推辭,惱不得要以我家芃信為郎子。且請靜候來年,最快早春,遲則晚秋,屆時,讓他順路獵頭雁子上門親迎?!?p> 郝當(dāng)家看去,赤黑色的絲綢五匹,絳紅色偏淺的絲綢五匹,上好的鹿皮一對。喜出望外之余,他忙給阿修遞眼色,教其雙手接過。
茗伊笑意凝腮地說:“郝當(dāng)家,您吃了我家的茶,受下納征之物,這訂下的婚約再不好反悔!”
郝當(dāng)家樂得不知所措,又聽她斬釘截鐵的說辭,正中下懷,不住地點頭笑道:“說這話不怕閃了舌頭!尚兒郎同茗娘子肯這般尊重,籌謀出這樁好親事,打著燈籠還沒處尋。俺要反悔,成個什么人了!打明兒起,俺斷不讓小嬋再踏入茶肆一步,守著規(guī)矩,安心待嫁!”
諸事齊備,茗伊又托出一物,引得郝當(dāng)家連忙騰出端碗的手接過。祖孫倆一看,原來是一只【掐絲柿蒂松石妝盒】。金燦燦,黃澄澄,差點沒看花眼。
阿修雖小,阿姐的婚事自要與昆弟商議。他靜觀尚琛和茗伊的行事,一個仆人也正經(jīng)求娶,色色齊備,喟然嘆曰:阿姐好造化,得此等人家議親,總算修成正果。
郝當(dāng)家秉性恬淡,知足常樂,三兩下禮遇齊攻,著實慌了陣腳。兀自僵著雙手,生怕磨出的老繭把妝盒劃花,扭捏不安道:“茗娘子,禮重了,留一二件釵環(huán)為定足矣,不敢多破費。”
尚琛認(rèn)真道:“您老莫要再推辭。一則,芃信雖是家生子,卻是我不可多得的臂膀,有著自幼長大的情分,他的婚事,無論巨細(xì),都不能馬虎;二則,家父官拜尚書,雖比不得皇親國戚,卻也是清貴門風(fēng),須得這般,才是我家該行的禮數(shù);三則,茗兒有一事需您助力,花出的本錢從這上頭貼補,才不愁饑荒?!?p> 經(jīng)此一事,郝當(dāng)家儼然把尚茗二人當(dāng)作芃信的爺娘,聽見這宗緣故,趕不及問道:“二位只管差遣,將成一家子骨肉,不整那些虛的?!?p> 茗伊麻溜地說:“我冷眼瞧著,此處人家,多有棄地不用的。煩您老挨戶問詢,若有田地很可以出賣的,通通置辦下來。為保便宜,最好是連通共的屋舍也歸在一處議價。寧可多費幾起錢,莫要與人結(jié)仇怨?!?p> 阿修禁不住問道:“從前也有鄉(xiāng)人勤奮播種,耕耘,然所出稀微,不堪果腹。更有甚者,顆粒無收,這才歇了心。再有,那些個粗糙茅舍,常常屋漏偏逢連夜雨,茗娘子白白買下作甚?”
郝當(dāng)家也十分疑惑。
茗伊訕笑:“凡天下之物,均有可取之處。蝮蛇雖歹毒,亦可入藥;夜香臟臭,拿它施肥最能沃土。便是草木化灰,難不成由著它散去,誰家不堆起來漿洗衣裳?就連占卜用的龜甲也是千年前,先祖食肉所棄之殼?!?p> 她停下來喝了半碗茶,留神挑起襟腳,指著阿修說道:“你看,就連拔下來的鵝毛,武陵蠻亦曉得縫在氈子上,別致不說,加倍暖身。”
尚琛給她添了茶水,續(xù)下去說:“似這般推敲,天下斷無可棄之物,更遑論薄田朽屋?!?p> 阿修茅塞頓開,十分慚愧,端著架勢,認(rèn)真作揖,“二位說得極是,阿弟我狹隘了。”
郝當(dāng)家粗粗聽了進去,添了幾分愚公移山的壯志,深深敬畏他倆,便道:“茗娘子請接著往下說?!?p> 茗伊見他祖孫遇事清明,不是食古不化之輩,愈加大著膽子說:“您老得了地,就勢將谷物麥穗一概剔除,單種茶樹,清香的藥草花澤也由您作主栽植。再者,您祖孫仨人照管,恐有疏失,可在親近鄰人間,擇幾位本分老成的,幫著一道料理。但凡月底,拿出幾貫錢來,散與他們操持生計,再無不盡心的?!?p> 郝當(dāng)家連連點頭,只是顧慮道:“若真這樣,大家都有些進益,怕的是陣勢大了,官家干預(yù)......”
尚琛擺手:“那不妨事,我自會在韋公面前露露口風(fēng),給您尋個倚仗?!?p> 郝當(dāng)家徹底安下心,志得意滿地說:“如此,再無不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