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灣環(huán)山抱水,山上草木豐茂,湖面波光搖曳,綠水盈盈。湖中心有一彎綠島,遠遠望去,島上密林雜叢。
但是沒有橋。
不出所料,狂犬病人在湖岸前止住了腳步。
11月的水庫,已經(jīng)是枯水季節(jié),從山腳到湖心島的湖底清澈可見,卷起褲腿就可以蹚水過去。
狂犬病人不敢。
“算了,不去了。“他看著水面說道。
“必須去!“我說:“去湖心島采樣的事情已經(jīng)拖了好久,現(xiàn)在正好是枯水季節(jié)。再拖下去,生物小組的調(diào)研報告就完不成了!“
“以后去?!八f。
“怕什么?“我說:“這水又不吃人,下去幾次就不怕了!“
他橫我一眼:“你自己去?!?p> “那不行!“我說:“那些植物品種我又不認識!“
“我不舒服!“他說。
“怎么不舒服了?“我問。
“頭有點暈?!八f。
我踮起腳,伸手摸了摸他腦門:“沒發(fā)燒啊?!?p> 他微微一愣,又橫我一眼:“我有點冷,下水會著涼?!?p> 我拿起他的手摸了摸溫度:“不冷啊,很暖和?!?p> “我前天打籃球,把膝蓋弄傷了?!八f。
伸手揉了揉他膝蓋,他沒半點反應,我朝他說道:“哪里有?你看上去好好的?!?p> “你這小姑娘,怎么這么不矜持?“他突然說。
“我哪里不矜持了?“我說。
“我好歹是個男的,你動手動腳,算不算調(diào)戲?“他說。
“啊?“我一愣:“調(diào)戲?“
“是?!八c點頭。
“這叫關心你?!拔艺f。
“你關心我?“他突然問。
“啊,“我點點頭:“我們既然在一個小組,起碼和你有革命感情?!?p> 狂犬病人突然輕輕笑了笑。
“不然你以為?“我說:“在泳池里,你還不是把手搭我肩膀上?難道師兄是想調(diào)戲我?“
他臉一沉:“我那也是革命感情?!?p> “好,為了體現(xiàn)革命友誼,我們一起去湖心島。“我說。
“我不去。“他說。
“你得去,必須去!今天去!現(xiàn)在去!“我坐在地上開始脫鞋。
“脫什么鞋?你也不用去了?!八淅涞?。
“快脫,我腳光著好冷!“我說。
“那你趕緊穿上!“
“不行!“我說:“下回再來就更冷了!“
狂犬病人坐到我身邊:“把鞋穿上!“
我動動腳趾頭:“你再不脫,我真得感冒了!“
“一根筋!“他有些生氣。
……
“你就那么怕水?“我問。
“沒下過水,“他說:“除了上次被你踹下去以外?!?p> “哦,“我想了想,開始學著老爸對他進行悉心教育:“那你是缺乏嘗試?!?p> “我不需要嘗試。“他冷冷道。
“你嘗試幾次就不會怕了?!拔艺f。
狂犬病人沒理我。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則故事。
“小馬過河的故事聽過沒?“我說。
他橫我一眼:“聽名字也很幼稚。“
“沒聽過?“我說:“這是幼兒園老師經(jīng)常教育我們的故事?!?p> “我沒上過幼兒園?!八f。
“那你家里人應該給你講過。“我說。
“沒講過?!八Z氣有些冷:“沒人跟我講故事?!?p> “你媽媽沒給你講過故事?“我問。
他又橫我一眼:“你想查戶口?“
“沒,沒什么?!拔艺f道,又想了想:“那我現(xiàn)在跟你講講,補一下幼兒園的課?!?p> “幼稚!“
小馬過河。
“從前有一匹小馬,不敢過河——“
“馬本來就生長在草原上,草原上水體很多,怎么可能不敢過河?“突然被他打斷。
我愣了愣,看著他,想了想:“那個,有人生長在嘉州這個三江交匯的城市,也不敢下水?!?p> 他橫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繼續(xù)講:“小馬去問松鼠,河水有多深?“
“問?怎么問?“又被他打斷。
我又愣,又想了想:“動物之間還是可以用語言進行交流的,像我家公雞一看到食物,就趕緊召喚母雞過去吃,雖然我聽不懂,但我相信他們之間肯定有語言進行溝通?!?p> “馬和松鼠不是一個物種。“他皺著眉頭冷眼道。
我頓了頓,笑:“我覺得我跟師兄也不是一個物種,我們還是可以交流?!?p> 他又橫了我一眼。
我繼續(xù)講:“松鼠告訴小馬,水可深了,都到我脖子了,差點把我淹死了!“
“松鼠大部分時候在樹上生活,怎么可能傻到下水?“又被他打斷。
“啊?“我又愣了愣,看著他:“那個,松鼠可能有點傻,想幫助小馬?!?p> 他臉一沉:“這松鼠為了幫它,差點把自己淹死?一根筋!“
……
算了,不理他,我干脆自說自話:“后來小馬又去問大象,大象說,水很淺,才淹沒到腳踝。“
“大象生活在熱帶和亞熱帶,本來就不怕水?!坝直淮驍唷?p> “哦……。“
“然后?“他沉著臉問。
“?。俊啊业降字v到哪里了?……
“沒了?“他皺眉問。
“哦……“我理了理思路,接著講:“后來小馬自己下了河,發(fā)現(xiàn)水既沒有松鼠說的那么深,也沒有大象說的那么淺?!?p> 他突然伸出手來比劃:“松鼠早就說水到它脖子了,松鼠就那么點大,水也就20公分深,不用下水也知道?!?p> “哦……“我看著他茫然點點頭。
“然后?“他皺眉問。
“???“……
我到底講到哪里了??
直到兩分鐘后,我才反應過來,趕緊又整理思路,朝他正色道:“這個故事其實是要告訴我們,一定要有勇氣邁出嘗試的第一步,事情不一定比你想象的糟糕?!?p> 沉默。
“我們一起去,如果你實在害怕,我可以牽你?!拔铱粗?。
“你牽我?“他看著我。
“嗯?!拔艺\懇地點點頭。
“除了保姆,好多年沒人牽過我?!八f。
“?。俊拔矣帚读算叮骸盀槭裁??“
“你要查戶口?“他橫我一眼,但開始脫鞋。
我暗暗舒一口氣,看著他脫光的大腳板:“看來我的故事還是有用?!?p> “誰要聽你那幼稚的故事!“他指了指我光著的腳趾頭,又橫我一眼:“我是怕你感冒了!“
我把褲腳撩到大腿上,他撩到膝蓋處,我一手拎鞋,一手緊緊牽著他的大手慢慢下水。
初冬的水劃過皮膚,渾身立馬泛起雞皮疙瘩。
“你冷?“他問。
“是有點冷?!拔业哪_探到河底冰涼的石頭,一陣戰(zhàn)栗。
“等等?!八A四_步,抽出手扶在我肩膀上,又把手中的鞋遞給我。
然后他迅速把外套脫下來,一把裹到我身上。
“???“我一驚,趕緊拿下他的外套:“沒事沒事,上岸后就不冷了!“
“干什么?“他瞪我一眼,不接。
我看他里面只穿了一件襯衣外加一件線衫,朝他說道:“怕你感冒了!“
“這么關心我?“他微微一愣。
“革命友誼?!拔艺f。
“讓你穿你就穿,這么不聽話?“他有些不耐煩:“穿上!“
他把衣服接過來,又裹到我身上。
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下擺幾乎要接觸到水面。
我裹在他的衣服里,聞到一種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像黃角蘭花香。
很舒服的味道。
這種味道讓人熟悉,也讓我心緒微微顫動。
很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人見到自己喜歡的人,會敏銳地聞到那種特別的味道。
那種你覺得會和他糾纏一輩子的味道。
“臉紅干什么?“
“啊?“我一愣。
“愣什么神?我問你臉紅干什么?“他說。
“哦……“我臉更加發(fā)熱,支支吾吾:“那個,師兄的衣服有點暖和,我,我有點熱?!?p> “你手心出汗了?!八f。
“?。 拔也蛔灾鞯南氤榛厥?,卻被他緊緊握住。
湖水冰涼,我的臉和脖子卻在發(fā)燒,手心也在冒汗。
心也跳得厲害。
我牽著他往湖心島走,伸腳探到平整的湖底,卻心慌地總站不穩(wěn),幾次差點跌倒。他的手從一開始的緊張,逐漸變得平靜,然后開始穩(wěn)穩(wěn)地給我力量。
原本應該是我牽這個狂犬病人蹚水,怎么此刻感覺好像是他牽住了我?
“下水沒有你說的那么輕松,也沒我想象的那樣可怕。“他看著我笑了笑:“謝謝你。“
“沒,沒什么?!拔亿s緊把視線轉(zhuǎn)向湖面:“師兄挺,挺好教的?!?p> “以前沒人牽我?!八f:“可能有人牽我的話,我早就不會怕水?!?p> “哦!“我訕訕答道。
湖心島。
密林雜叢,島上有一片空地,空地的草已經(jīng)開始蒼黃。
我們坐在草地上。
“我叫張衍?!八蝗徽f。
“我知道?!拔艺f。
“你叫丁一。“他繼續(xù)說。
“大名,呵呵?!拔覍擂涡πΑ?p> “衍是衍生的衍,一是唯一的一?!八?。
“???“
“我們的名字還挺登對?!八?。
“啊?“我一愣。
就在我轉(zhuǎn)頭的一秒,突然感覺有什么碰到了我的額頭。
?????
他好像輕輕親了我的額頭?
什么情況?
“你的額頭好像碰到了我的嘴。“他笑。
“???“難道是我碰到他?
是嗎???
我臉一紅。
然后納悶……
到底是他故意親了我,還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他??
到底是他故意親了我,還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他?。。?!
我很納悶?。。。。?p> 余光看他,他的目光正望向湖面。
大個子額前的碎發(fā)映染著夕陽的余暉,鼻子修挺,臉上盈盈著笑意。
那日的島上有何風景,恕我不相奉告,我的心境產(chǎn)生了怎樣的變化,也無可言說。
但那是我見過的最奇異美妙的風景,也是我一生最神奇動人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