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6月20日,謝師宴。
謝師宴的地址定在了嘉州市最大的酒店。
考試發(fā)揮得并不是很理想,可我第一志愿還是填報了清華大學(xué)。分數(shù)還沒有出來,心里很忐忑。
正坐在圓桌前發(fā)悶,小玲突然拉起我往外走。
“干嘛?”我一邊走一邊不耐煩:“馬上就要開吃了,我正餓著肚子呢!”
“不用吃了,一會秀色可餐,給你長長眼!”
她把我拖到樓下停車場,已經(jīng)圍觀了一些群眾。
“我以為看帥哥呢!原來只是一個騷包的座駕!”我看著那輛被圍觀的黃色騷包跑車恨恨地對小玲說。
小玲給了我一記鄙夷的眼神。
“Lamborghini?”我吃力地讀出車屁股后的一串英文。
“蘭博基尼!就你這口語水平!”
“哦。”
“這個車在嘉州很少見,聽說值四百多萬哪!”小玲兩眼放光。
“四百萬??。。?!”我叫道:“我爸一個月工資才兩千,這輛車夠我們家吃幾輩子了!這人的腦子被狗吃了嗎,要買這么貴的車!不就一塊破鐵皮!”
“丁姑娘,”小玲把我的臉扳向她:“你整天窩在QQ和課本里,所以要帶你來看看這個世界,不然你永遠都不知道真實的生活是個什么樣!”
“就這樣?開豪車,亂花錢?!”我叫道。
“丁姑娘,”小玲正色道:“你從小被丁叔洗腦了,你真以為考清華就能光耀門楣?“
她指了指那輛蘭博基尼:“看到?jīng)],這些開豪車的主,哪一個是靠自己上大學(xué)找好工作,打工賺錢賺來的?”
“?。俊蔽乙汇?。
小玲搖搖頭,嘆了口氣:“一個女孩子,能考上哪里不是最重要的,能嫁給什么樣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呵呵一笑:“雖然我考得一般,你也不用拿這種方式來安慰我吧,簡直扭曲我的價值觀?!?p> “扭曲?我告訴你,這個才是正確的價值觀!”小玲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你看到?jīng)]?”她指了指遠處:“班曉靜?!?p> “嗯。”
“今天謝師宴,故意坐了家里的奧迪過來,四十多萬!”
“哦。“我點點頭。
“她成績不比你好,但以后的生活絕對不比你差。以她的家世樣貌,就算在嘉州,也可以嫁一個有錢人?!?p> “哦,關(guān)我什么事?“
“你去清華有什么用?讀書出來,在帝都死命掙錢,現(xiàn)在房子這么貴,你在BJ打一輩子工,連房子都買不起!”
“那……你的意思是,讀書沒用咯?”我呵呵一笑。
“也不是沒用。”小玲瞇著眼睛盯著蘭博基尼點點頭:“但也不是唯一的方法。”
“可對我來說就是唯一的方法?!拔艺f。
“你真報了清華?“小玲問。
“嗯。“
“你不是說你發(fā)揮得不好?“小玲問。
“嗯,我得試一試?!拔艺f。
小玲又給了我一記鄙夷的眼神:“你被丁叔殘害得太嚴重了?!?p> “他本來就對我寄予厚望?!拔艺f:“而且我爸那脾氣,氣一上來誰都攔不住,你不知道,王羲之就是被自己氣死的。我還真怕沒考上清華,他把自己氣死?!?p> “可萬一清華落榜了?“小玲問。
“我還不到16歲,考不上可以再復(fù)讀。“我說。
小玲嘆了口氣。
“考清華也不完全為了我爸?!拔艺f。
“還有什么原因?“小玲問。
“我不愿做一棵凌霄花,而要做一棵木棉,這樣,才能和橡樹真正的站在一起?!拔铱粗m博基尼喃喃道。
“你還想著男神?“
我沒有回答他。
“你這幾年,除了學(xué)習就是QQ,只知道整天盯著屏幕傻笑,你——不會真以為他真對你有意思吧?“
“我總覺得他個性簽名就是在回答我?!拔亦馈?p> “他哪句話表達明確了?把你自己個性簽名那一半蓋住你再看看,他哪句話看上去是在對你說?“小玲又有些急。
我想了想:“說不出來,反正我就有這種感覺,感覺我和他隱隱之間,有種聯(lián)系?!?p> 小玲鄙夷道:“算了吧,平時他遇到你,根本就不怎么搭理你,QQ上也不回應(yīng)你?!?p> “而且,他這兩年,也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你!“小玲又補一句:“你看,生物小組群里,他和別人聊得多火熱,從來都不搭理你!“
“小玲,你說,他群里也不搭理我,私下也不聯(lián)系我,見到我又像陌生人,可他當初……為什么又主動要我QQ呢?我覺得……他對我有點特別。“
“特別??。 靶×岜砬榭鋸?。
我點點頭輕聲道:“特別不好?!?p> 小玲撲哧一笑:“算你還有點情商!“
我轉(zhuǎn)頭看著她:“但,你不覺得,特別不好,也是一種特別嗎?比如,就好像你很喜歡一個人,心里就會憑空害怕,說話做事都會很心虛。會有那種,既抗拒,又想接近的感覺。“
小玲滿臉困惑。
“他說,他等我。“我說。
“丁一,“她扳過我的臉對著她,表情嚴肅:“你走火入魔了!“
是嗎,真的只是我走火入魔了嗎?
湖心島上的那個印在額頭上輕輕的吻,到底是他有意還是我無心?
謝師宴第一次喝了酒,幾杯啤酒下肚,腦袋暈乎乎。同學(xué)們還在瘋狂敬酒,也有許多人在哭。
可能這就是小玲說的,高考過后大家各自勞燕分飛吧。
我的男神呢?如果我考上了清華,是不是可以和他雙宿雙棲?
宴會廳里一片混亂,我渾渾噩噩想找個休息室,打開了門。
休息室一片昏暗,眼睛一時適應(yīng)不過來。
我摸到墻邊的開關(guān),將燈打開。
然后愕然。
沙發(fā)上,我看到了男神。
而且還看到了班曉靜。
班曉靜在哭,梨花帶雨。
男神抬起頭來,一臉錯愕。
我站在門口,手在發(fā)抖。
我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退了出去,居然還禮貌地關(guān)上了門。
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只感覺,一場美夢中突然走進來一只讓人惡心的怪獸。
哭,也不能在男神面前哭,因為我沒什么理由。
但是我真的好想哭。
于是我顫抖著跑到通道盡頭的另一個休息室,里面全是香煙的味道,如美夢中的怪獸一樣讓人惡心。
我坐在休息室沙發(fā)上,渾身發(fā)抖,不知所措。
我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還是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或許只是我自己一直編織了一個美夢?
我什么都不知道,頭很痛。
然后一片迷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而真實的夢。
我夢見了自己牽著男神的手,蹚水去湖心島。
水很深,我們瞬間沉到了水底。
水里全是水草,溫柔的、纏綿的水草纏住了我,也纏住了男神。
男神的長臂伸來,要捋去我身上的水草。
而他自己被水草纏住,表情痛苦,很壓抑,要窒息。
“張衍,張衍……”夢中,我一直在呼喚他的名字,并伸手要捋去他身上的水草。
我身上的水草被他一縷一縷地捋下去,抬手想要幫他,卻夠不到。
水很深,我也幾乎要窒息。
突然,被他推了一把,我身體往水面上沖去。
伸手想要拉住他,拉住這怕水的小馬,卻沒有拉住。
“張衍,張衍!”
我的世界越來越亮,卻把他留在了昏暗的水底。
“丁一,我等你?!?p>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然后身影消失。
男神?!
等我醒來時,看看手機,早上6點多。
頭痛,我居然夜不歸宿,在酒店的休息室睡了一夜。
還好不知道誰把休息室的溫度調(diào)得很舒適,香煙的味道已經(jīng)飄散。
我腦袋有些清醒了,看了看身上蓋的毯子,有些錯愕。
誰來過?
推門出去發(fā)現(xiàn),夜不歸宿的同學(xué)有很多,甚至有人橫躺在宴會廳椅子上。
那個我看到男神和班曉靜的休息室里,此刻已經(jīng)橫七豎八躺了許多人。
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噩夢?或者是我酒醉看花了眼?
我又回頭退到自己睡了一夜的休息室,想再打開門看看,發(fā)現(xiàn)沒有鑰匙打不開門。
我昨天進休息室胡亂中把門關(guān)了?關(guān)還是沒關(guān)?到底誰進來過?誰把門關(guān)了?誰給我蓋上了毯子?
頭痛。
大部分人還在睡,我原本沒有吃太多東西,此刻餓得厲害。所以只好下樓,順帶看了一眼那個秀色可餐的蘭博基尼。
“丁一?!卑鄷造o在蘭博基尼旁叫我。
轉(zhuǎn)頭想走,她從身后追上來,攔住我。
“我想和你談?wù)?。”她語氣不是特別友善。
“哦?!蔽蚁氲阶蛲砜吹降囊粍x那,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我和班曉靜站在酒店門口前談了半個小時——其實,大部分的話都是她對我說。
我可能一共只說了100個“哦”字。
她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
她有錢,我家一窮二白。她長相漂亮,我長得也就普羅大眾。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不用她提點我也知道。只是她告訴我一個我不知道的事實。
酒店是男神家的,蘭博基尼也是男神家的。
聽小玲說,男神家很有錢,我不知道是這么有錢。
在我看來,家里能開得起便利店的人就夠資格叫有錢,更別說是這么大一個酒店。
能開得起拖拉機的也算有錢,更別說是一輛四百萬的騷包跑車。
腦子里此刻怎么又冒出那首詩。
“君若揚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世,會合何時諧?”
我想,班曉靜想表達的想法也是如此。
不過,此刻這些與我有何干系?我的美夢中已經(jīng)闖進來了一只惡心的怪獸了。
美夢基本碎裂。
……
然后再徹底破滅。
高考失敗,我以一分之差與清華失之交臂,被調(diào)劑到了省內(nèi)一所二流大學(xué),園林學(xué)。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家里過了半個煩悶的暑假,躊躇在復(fù)讀與不復(fù)讀之間。
但抬頭看老爸那期待的眼神,又只能默默走進屋子一邊啃書,一邊暗暗發(fā)誓要復(fù)讀考上清華。
老爸是上一輩叔叔伯伯們中唯一的讀書人,我們家卻偏偏最窮。
讀書人的毛病就是,清高且窮,執(zhí)拗且窮,固執(zhí)且窮,負氣且窮。
所以我老爸因為我高考失利的事,在叔伯的再一次挖苦中,和他們大吵一架。
不對,是大吵半架,因為他中途倒下了。
把他送到縣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省人事。腦溢血,俗稱:中風。
男神開著四百萬豪車的時候,我卻和媽媽為了四萬塊錢到處求人。
保守治療后,老爸半身不遂,沒有錢做康復(fù)治療,我們只能出院回了家。
幸運的是,王羲之雖然被自己氣死了,但爸爸卻在媽媽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轉(zhuǎn),暑假過后,生活已經(jīng)基本能夠自理。
不過人也許就是這樣,越是在逆境下反而越堅強,越容易滿足,越容易感受到幸福。
我和媽媽可以為了十幾塊錢,每天晚上走十里山路去最近的小磚窯里,在廢棄的爐渣中尋找沒有燃盡的煤炭。
也可以在山下河水泛濫時,去河里打撈上游漂來的原木,然后用木板車拉到縣城里售賣。
還能趁著天熱,去最近的景區(qū)門口掃蕩礦泉水瓶。
而老爸偏癱的身體每學(xué)會了一個簡單動作,都可以讓一家人開心得笑出聲來。
窮且慘到絕境的感覺就是如此,反倒能生出一種腳踏實地的快樂來。
大學(xué)開學(xué)日期臨近,準備給我上學(xué)的幾萬塊錢卻早已經(jīng)被我們虔誠地交給了縣醫(yī)院。
復(fù)讀幾乎不可能了,我必須盡快念書出來找工作。
于是在一家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我收拾了行囊?guī)Ш昧素毨ёC明,準備去C大。
去C大前的某一個晚上,我拿著手機,看著QQ上那個遙不可及的黃角蘭頭像失眠。
黃角蘭頭像曾經(jīng)似乎離我這么近,此刻他卻離我那么遠。
曾經(jīng)在云端,在夢中的感覺很美好?,F(xiàn)在在谷底的感覺也很坦然。
只是腳踏實地的時候,不能總想著要去擁抱星空。
那么就將星空埋在在心里。
看著這個黃角蘭頭像,失眠一夜,然后默默地把它拖進了黑名單。
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