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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住沉香花以盡

鑾蘇錄

風(fēng)住沉香花以盡 洛神黃昏 9920 2020-02-09 10:19:01

  我娘死啦。我一直等我娘回來,可是我的家人告訴我娘不會回來了,因為我娘死掉了,不會再陪著我啦?!?p>  “后來呢?”

  “我問我的家人,我娘為什么會死掉,他們說,是我爹殺死的。我一聽那個害怕啊,萬一我爹也要讓我死掉怎么辦?于是趕緊逃了出來。”

  “這就是你賴著我家不走的理由?”我挑眉,趴在地上臟兮兮的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扯扯我的衣角。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啦,可是我不想那么早死掉,所以我可不可以不走?”

  ……

  “阿夭,你給我下來!”

  緋衣俊美男子立在的茂密的樹下,仰頭望著樹上若隱若現(xiàn)的鵝黃色。

  阿夭抱著粗大的樹枝上,死活不撒手,臉憋的通紅?!安灰∠氯チ四憔鸵盐亿s走!”

  “不知同你說過多少回,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已經(jīng)不小了,也該嫁人了。”男子剛下朝,身上還是沒來得及換得官服,看著趴在樹上鵝黃儒裙的少女,揉了揉泛痛的額頭。

  “我那么聽話,也沒吃你多少東西,你為什么要把我嫁給別人?”說著,少女眸里泛起水花。

  “真當(dāng)我拿你沒有辦法了么?”男子抬起白皙的手,忍無可忍道:“管家何在?還不快把小姐請下來!”

  池塘里的荷花開了,淡粉色的一片鋪至天邊,本該是一副畫中好風(fēng)景,卻時不時的響起一兩聲殺豬般的慘叫,擾亂了這份賞花的雅致。

  “你現(xiàn)在了不得了了,還會自個上樹了,妹不教兄之過,今日本兄長也不處理公務(wù)了,特來好好管管你!”庭院里,蘇蕪坐靠木椅上,看著木板一下下的落在鵝黃絨裙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蘇蕪你個狗東西,亂動私刑,殘害自家小妹!”阿夭趴在板凳上,屁股被板子打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誰教你這些話的?”蘇蕪倏地起身,眼神一下冷了下來。

  “我……我自己學(xué)的……哎呦——”阿夭見情況不對,趕緊改口,屁股一陣抽痛,但死活就是不肯服軟。

  “整日就是這些不入流的話掛在嘴邊,我教你的東西都學(xué)到哪里去了?今日非得要你長長記性!”蘇蕪盯著隱約沁出血跡的屁股,衣袖下的手指不自覺的攥緊。

  阿夭痛的忍不住了,抱著板凳嚎嚎大哭:“哥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蘇蕪抿唇,一個手勢讓下人停止,低頭看著被打的蒼白的少女,笑吟吟地問:“還爬樹么?”

  “不爬了,再也不罵人了,明日我就去抄女戒百遍,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哥哥你信我!”阿夭伸出兩只手胡亂的擦抹眼淚。

  蘇蕪眉目間的冷意淡了些,揮手道:“扶小姐下去休息。”

  庭院中的下人都離去的差不多了,管家走到蘇蕪身旁,低頭道:“大人,小姐雖頑,您下手也實在重了些?!?p>  蘇蕪看著荷塘中又一朵陷入泥潭的荷花,淡淡道:“我又何嘗不想縱著她?只是這亂世中,想要存活,實在太難。”

  “不是還有您嗎?”管家從小看著蘇蕪與蘇夭長大,自然明白蘇蕪的苦心,心底可憐這孩子,年紀(jì)輕輕便承擔(dān)了這么多。

  “朝堂中風(fēng)云變幻,人心詭譎,焉知我能撐到幾時?”一陣微風(fēng)拂過,緋色衣袖被吹的簌簌作響,蘇蕪的聲音在風(fēng)中縹緲地聽不清。

  “今日陛下賞賜我兩盒上等的補(bǔ)藥,待會讓人她送去?!闭f罷,轉(zhuǎn)身踏入內(nèi)堂。

  “是?!惫芗覒?yīng)下,而后搖頭嘆息離去。

  轉(zhuǎn)眼便入秋,朱紅宮墻旁盡是枯萎的花,好不凄涼蕭瑟。

  金鑾殿中,皇帝問蘇蕪:“愛卿可愿與幺兒共結(jié)秦晉之好?”

  皇帝口中的幺兒,是皇帝幺女六殿下若鎏公主。十年前,良妃陷害皇后,皇帝下令賜死良妃,與此同時,良妃的小女兒若鎏公主不知所蹤,這位公主在外流落數(shù)十年,前些日子被尋回。

  若鎏公主,生來便像她的名字一樣光彩奪目。據(jù)說,皇帝對若鎏公主恩寵有加,一心盼望著替她覓個天縱英才的良婿。

  蘇蕪走到大殿中央,躬身道:“臣資質(zhì)粗鄙,配不上尊貴的若鎏殿下,還望陛下另擇良婿?!?p>  “愛卿年紀(jì)輕輕便做了太尉,實在是年少有為,與朕的幺兒乃是良配,愛卿莫要讓朕為難?!?p>  蘇蕪心下嘆息,無奈地道:“皇上容臣思索幾日?!?p>  “愛卿可不要讓朕失望啊?!被实弁?yán)的目光落在身上,蘇蕪似覺有千石壓身,喘不過氣來。

  下朝之后,蘇蕪方下轎子,就看見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哥哥,你真的要娶那個什么公主?。俊?p>  “天子有旨,我不得不遵。”蘇蕪取下紗帽,眉眼間略帶疲倦。

  阿夭當(dāng)即坐在地上,嚎嚎大哭:“你要是娶了公主,我不得天天受打壓?完了,我的下半輩子完了!”

  蘇蕪撣撣衣袖上的灰塵,淡淡道:“你的下輩子不會完蛋,因為我還沒打算娶公主?!?p>  “真的?”阿夭像一下子活過來一樣,兩眼放光。

  蘇蕪理好衣裳,負(fù)手望著院里隨風(fēng)搖曳的翠竹,旋而踏上轎。

  “哥哥你去哪?”

  “皇宮?!?p>  “哥哥你快些回來,阿夭在家等你!”阿夭咧嘴一笑,聽說那個公主是個禍星,哥哥不娶那個公主實在太好了。

  轎內(nèi)的蘇蕪閉目,緋色衣袖垂落,許久,才輕輕道:“好?!?p>  阿夭坐在門邊就這樣等啊等,黃昏之時,看見踏入府門的緋衣少年,欣喜地跑上前。

  “哥哥!”阿夭想問情況怎么樣了,抬頭對到蘇蕪的眼睛,素來和善的眸子復(fù)雜的如臨深淵,阿夭不自覺后退一步:“哥……哥哥……”

  蘇蕪一反常態(tài)越過阿夭,走到管家跟前,淡漠地說道:“吩咐下去,布置府中,三月后,我將迎娶若鎏殿下。”

  管家愣了愣,道:“是?!?p>  阿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不是不打算娶公主的嗎?怎么又……”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下來了:“莫不是你去皇宮的路上碰見了公主,對她一見傾心,于是又改了主意?”

  蘇蕪抿唇,頗為冷淡的看著她:“你倒是說對了一回?!?p>  阿夭怔了一下,而后哭的更兇了。她隨便胡謅下話本子里的情節(jié),竟還猜中了?!叭f一嫂嫂不喜歡我,那我該怎么辦?”眼淚在眼眶浮動,好似隨時都能掉下來。

  “你便讓她出出氣,頂多罰你抄個幾千遍女戒或者打個四十幾板子,總之你死不了便成?!碧K蕪踏入內(nèi)院,不知道是不是阿夭多心,竟然感覺哥哥在笑。

  她徹底絕望了,完了完了,哥哥是真看上了那公主了,到時候公主入了府,打了她哥哥還要問公主的手疼不疼,她的好日子真真是到頭了!

  十一月,城中凄清蕭瑟,而蘇府內(nèi)卻是紅幔對燭,賓客滿席,好不喜慶。

  哥哥穿著大紅的喜袍,袖邊繡著流云紅紋,墨發(fā)被通透的玉冠束起,頎長的身姿立在府門前,宛如湖泊里一簇海棠花迎風(fēng)盛開。

  也曾想過哥哥穿著華美的衣裳時會展現(xiàn)驚鴻之美,不料真的看見這樣好看的哥哥時候,卻也是不再獨屬于她的時候。

  看著哥哥含著笑意牽著新娘的手踏過門檻,阿夭的心都要碎了。

  “一拜天地——”

  阿夭看著同新娘同時彎下身子的哥哥,死死咬住唇畔,不讓眼淚掉下來。

  管家瞧著心里不忍,低聲勸道:“蘇府有了主母幫著管家府中事務(wù),大人就不會那么勞累了,小姐應(yīng)當(dāng)高興才是?!?p>  阿夭搖搖頭:“便是哥哥娶到了喜歡的姑娘,我也應(yīng)當(dāng)替哥哥高興才是,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何……”

  為何會那么的委屈,為何會……心痛。

  依稀記得,那個時候,她仰頭望著錦衣華服的男童,對他說:“我叫阿夭,能不能讓我留下?”

  她以為她會像前面幾次一樣被趕走,可他竟然說:“我需要一個妹妹,你當(dāng)我妹妹好不好?”

  這一當(dāng),便是十年。

  看著他慢慢長大,看著他從新入朝堂到太尉,一步一步,她看的清楚。

  可是以后不能再這樣啦。

  哥哥有了妻子,有了需要守護(hù)的人,不再需要這個妹妹啦。

  “夫妻對拜——”

  阿夭不忍再看下去,垂著腦袋悄悄離開。

  十二月,大雪紛飛。

  蘇家主母已過門三月,自那日婚宴過后,蘇府愈發(fā)平靜,婢女們規(guī)規(guī)矩矩的掃著雪,阿夭因無人玩鬧而一個人撐著腦袋坐在亭中。

  倏地,身后響起裙擺拂過雪時的沙沙聲,隨即聽見仆人齊聲道:“見過夫人。”

  阿夭轉(zhuǎn)身,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嫂嫂。

  驚鴻發(fā)髻,發(fā)中一支翡翠花簪,柳眉杏眸,臉頰似秋水盈盈,是個難得的美人,一襲天青色蝴蝶煙云裙,婷婷身姿立在雪上,盡顯端莊溫婉。

  “小妹怎一人獨居雪中?傳出去,外人還以為蘇府虐待了你這小妹呢,快快回去?!?p>  若鎏掩嘴一笑,待完全看清楚阿夭時,瞳孔驟縮。

  阿夭率先笑了起來,眸色微涼:“碧兒,你現(xiàn)在好大的威風(fēng)。”

  婢女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小姐,全沒了往日的頑皮淘氣,眉目間的冰涼如雪中深埋的針令人心顫。

  若鎏袖下的手倏地攥緊,聲線顫抖:“夭兒……你怎么會在這里?”

  阿夭轉(zhuǎn)身,看著茫茫的大雪,不咸不淡的開口:“你僭越犯上,不配這樣喚我。”

  若鎏深呼一口寒氣,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厲聲道:“你們都看到了么?蘇家小姐對大嫂不敬,傳出去我蘇家門聲盡失,來人,把……蘇夭給我趕出去!”

  阿夭笑了。

  “這……”就在下人們?yōu)殡y之時,一人的到來解了這個天大的困惑。

  蘇蕪負(fù)手踏雪而來,阿夭看到他,咧嘴一笑,一句哥哥還沒來得及喊出來,一句話將她打落萬丈深淵。

  蘇蕪面色微涼,堪比二月寒風(fēng):“愣著做什么,你們沒有聽到夫人的話么?”

  若鎏當(dāng)即面露喜色。

  阿夭愣怔。

  管家匆匆跑來,勸道:“大人不可??!現(xiàn)下大雪紛飛,小姐在外又無一又朋,只怕……”

  蘇蕪置若罔聞,寒聲道:“阿夭,你我本無血緣,我平白無故養(yǎng)了你數(shù)十載,你還想在我家賴到什么時候?”

  阿夭愣愣的,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頃刻間手便被駕住,很快便拖到了府門外。

  蘇蕪卻沒有看她一樣,對著若干下人道:“以后,夫人說的話便是我說的話,你們聽明白了么?”

  “明白?!毕氯藗兇鸬?。

  阿夭愣愣的看著蘇蕪,覺得陌生到了極點。

  “關(guān)門!”蘇蕪一聲命令,大門猛的合上,阿夭連同那不知所措的眼神都一同隔絕。

  門內(nèi)蘇蕪驀然仰頭,極力咽下喉嚨里的一股腥甜。須臾,壓下心緒,負(fù)手踏入府邸。

  門外阿夭衣裳單薄,寒風(fēng)繚繞吹的身子瑟瑟發(fā)抖,可她卻像沒有感知似的,一動不動地跪在雪中。

  她本是極愛哭的性子,這個時刻卻沒有任何哭鬧,許久,才僅一滴淚滑落臉頰,落在雪地上暈染開來,鮮紅的似那日新娘頭上紅蓋頭。

  許久,起身,漫無目的的尋找歸途。

  大雪籠罩的街道上,少女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緩緩走著,白皙的臉頰上,已是血跡斑斑。

  又一年,春。

  “哎哎,你聽說了沒有?前兩天皇上最寵愛的蘇太尉被下獄啦!”

  “當(dāng)然聽說了,蘇太尉真是冤啊,娶了個假公主,害得被波及下獄?!?p>  “假公主?哪個假公主?”

  “就是若鎏公主,前些日子被尋回的是公主的婢女,叫什么碧兒,現(xiàn)在真公主回來了,一下子就露陷了。”

  “那婢女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冒皇室血脈!”

  “唉……這人啊,為了富貴名利,什么都做的出來。”

  茶樓里,兩個男人議論著當(dāng)下發(fā)生的大事,而作為故事中的主人,盤腿坐在粗糙磨人的草墊子上,閉目養(yǎng)神,不見任何慌張之態(tài)。

  “開門?!蓖蝗粋鞒鍪煜さ呐暎K蕪睜眸,牢外站著他無時無刻不在念著的阿夭。

  桃紅色云錦深衣曳地,衣袖翻涌桃紋袞袞,剔透玉簪插入凌云髻,胭脂粉黛將容顏點綴如一朵浮在湖面上的桃花,驚艷高貴。

  錦衣華裳,好一位尊貴的殿下。

  蘇蕪起身,手負(fù)在身后,眉目溫和而疏離:“公主來這里做什么?”

  “小妹來看看兄長,有什么不妥的嗎?”語氣中不自覺夾著失望:“這幾個月,你當(dāng)真一點也不想我嗎?”

  蘇蕪躬身道:“怕是要讓公主失望了,臣不曾想過。”

  “哥哥你當(dāng)真不要小妹了嗎?”阿夭欲讓獄卒打開牢門,便聽的蘇蕪道:“公主說笑了,公主是君,下官是臣,公主能來看臣,臣不勝惶恐,又怎敢自認(rèn)公主兄長?”

  若鎏看著謙謙有禮的蘇蕪,呆了呆,而后自嘲道:“哥哥你以前打我板子的時候,可不曾這樣對我折腰過?!?p>  “公主……你又何必……”蘇蕪嘆息一聲,道:“我當(dāng)初既然將你趕了出去,你便不該來這里的,如今你是宮里的殿下,萬不該像從前那般任性,須知謹(jǐn)言慎行,固守本分,方能一路無棘,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快些回去吧。”

  “都這種時候了,哥哥你還在教我如何。碧兒犯的欺君之罪,父皇大怒,意夷她三族……哥哥你難逃一劫。”

  “無妨,我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碧K蕪轉(zhuǎn)身,尋了處干凈的地方,背對著阿夭坐了下來。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哥哥一命。”阿夭握著寒冷的鐵柵,眸色逐漸染上希翼。

  “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快回去吧?!碧K蕪知道她想說的是什么,但似乎不怎么想聽。

  “只要哥哥肯娶我,父皇看著你是我的駙馬的份上,說不定會饒過你一命?!?p>  一陣沉默,良久,蘇蕪輕輕道:“快回去吧?!?p>  看著絲毫不動容的哥哥,阿夭有些著急:“哥哥為什么不肯娶我?若不是碧兒冒名頂替,哥哥的妻子,該是我才對!”

  “你如今連我的話也不聽了么?回去!”蘇蕪的聲音夾著怒氣。

  阿夭第一次見蘇蕪對她發(fā)怒,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哥哥當(dāng)初為了碧兒的一句話大雪天將我趕出家門,如今寧愿不顧性命也不愿娶我,為什么?”阿夭含著淚問。

  “兄妹鬩墻,禽獸……不如。”蘇蕪聲線嘶啞,衣袖下的手一抹紅無聲無息的蜿蜒。

  “可哥哥并非我哥哥,我也并非哥哥小妹,為什么不可以娶我?”

  “因為我不喜歡你,你住在我家的數(shù)十年,我無時無刻不在嫌棄你,處處刁難你,動輒打你訓(xùn)你,甚至費(fèi)勁心機(jī)的如何將你趕走,將你逼至絕路……”

  “不要說了!”阿夭不忍再聽下去,捂著胸口蹲了下來,臉上早已是濕潤的一片,“我知道了……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抬手抽出獄卒腰上的劍,含淚割下。

  一塊桃紅色的錦布,緩緩飄落。

  她將劍丟在地上,哽咽道:“我與哥哥相決絕,從今往后,蘇蕪與阿夭,再無干系。”

  蘇蕪的臉色沒什么變化,淡淡道:“走吧,不要再來了。”

  阿夭深深的看著他一眼,眸色凄涼不舍。

  隨即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桃紅色長紗揚(yáng)起,落在一個昏暗骯臟的角落里。

  阿夭頭埋在膝上,失聲痛哭。

  牢里蘇蕪仰頭靜靜地看著窗外。

  一笑,涼如霜花。

  掌心處,一道血痕觸目驚心。

  關(guān)進(jìn)去的時候草長鶯飛,出來的時候已然是大雪紛飛。

  皇帝心慈,念其有功,特饒其性命,革去官職,貶為庶民,今生不得入仕途。

  與此同時,若鎏公主遠(yuǎn)嫁楚國的消息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

  楚國強(qiáng)盛,齊國貧瘠,送嫁公主,無異于是去做人質(zhì)。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阿夭又怎會不知?

  皇帝又怎么可能輕易放過他?蘇蕪輕笑出聲,眼角有淚花閃爍。

  阿夭這個傻丫頭,跟了他十年都沒有學(xué)到半點聰明。

  蘇蕪坐在馬上,轉(zhuǎn)頭看著巍峨的宮墻,想這一生仕途,半生為國為民,到頭來還是落到這個下場。

  甚至,還折了他家的一個傻丫頭。

  “大人!”遠(yuǎn)處有駿馬飛來,伴隨著一聲急切的呼喚,來人一個翻身下馬跪在蘇蕪腳邊。

  “管家,何事?”蘇蕪皺眉,心里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

  管家顫顫巍巍的遞上一卷竹筒,蘇蕪接過解開來看,剎那間一口鮮血噴出。

  “大人——”

  蘇蕪一個不穩(wěn)栽倒在了寒冷的雪地里,鮮血染紅了淡白色衣襟,好比一朵雪蓮開在了彼岸,美的驚心動魄。

  竹筒隨之摔落,上面染上了點點血花。

  隱約可見上面幾個字。

  公主若鎏,薨于嫁途。

  蘇蕪?fù)颐擅傻奶炜?,耳畔什么也聽不見,只聽得胸膛里的東西在熾烈的跳動著。

  不過片刻,悲痛之下,竟昏了過去。

  大雪,徹底籠罩天地。

  “你撒謊!爹爹怎么會把自己的小孩埋掉?”我故作老成的指責(zé)道。

  “我有好多好多的兄弟姐妹,我爹爹看哪個不聽話就讓哪個死掉,可是我不能死掉啊,我要是埋在土里了,誰還能記著我娘呢?”

  “可是你爹什么要殺掉你?”

  “我爹請了個神棍,說我活不過十八歲,我爹覺得我早晚也是要死掉的,就不管我啦。”

  “你叫什么?”

  “我爹喚我幺兒,我單名便是一個夭字,你可以喚我阿夭?!?p>  齊有公主,名若鎏,年十八,元辰日,嫁楚國,于送嫁途中,薨落。

  阿夭,阿幺。

  不料天意如此,竟是這般陰差陽錯。

  ……

  飛雪呼呼,不停歇地下了幾個時辰,回首望去,身后已然一片白茫,浩淼霧氣將整座巍峨的山籠罩。

  寒風(fēng)將旗子吹的沙沙作響,馬車緩緩行駛在雪上,一眾奴仆侍衛(wèi)低著頭冒著風(fēng)寒前行。

  倏地,馬車停住。

  “怎么了?”車簾被掀開一角,露出纖長如霜的手指以及半截白皙地如浸染了月光的下巴,淡淡的聲音行云流水,仿若潭中瀲滟水光,伶仃風(fēng)雅中又帶著好聽的磁性。

  僅僅是掀開車簾一角,便能使人聯(lián)想到車中人是如何的驚艷絕倫,天人之姿。

  “世子,雪里有一個女人,昏過去了?!笔绦l(wèi)如實稟報。

  “女人便女人,踏過去便是了,何至于停下?”車內(nèi)男子閑閑道,風(fēng)吹起車簾,隱約可見狐裘下紫衣袖袍袞袞蛟紋高貴。

  “世子您有所不知,這幾日齊國若鎏公主遠(yuǎn)嫁楚國,此地是入楚的必經(jīng)之地,這女子穿著齊國皇室嫁裳,屬下覺得……”

  四周只剩下呼呼風(fēng)聲,半晌,車內(nèi)男子不咸不淡地問:“人還活著么?”

  侍衛(wèi)連忙上去查看女子的鼻息,指尖有微弱的氣息,道:“世子,人還活著?!?p>  車內(nèi)的人沒有開口,似乎在思索,須臾道:“帶走?!?p>  “遵旨?!?p>  “你看這只母雞,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生蛋的命運(yùn),不僅如此,還要被人扒光毛,刷上醬汁燉上幾個時辰,真真是太可憐了啊……”

  女人指著盤里的一只醬燒雞,憐惜的嘆了口氣。

  桌子的另一頭男子正襟危坐,紫色幽蘭花紋衣袖垂落,一雙狹長的丹鳳眼似笑非笑:“司書,該不該提醒你,這是只公雞?!?p>  青衫女子絲毫不慌:“就算是公雞,難道你能說它不凄慘嗎?”

  男子唇邊笑意更深了些,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拿起手帕輕輕擦拭嘴角,笑意溫軟的似雪化春雨:“你若再多狡辯半個字,本公子不介意將你的毛拔了,再將你燉上幾個時辰,屆時看看是雞可憐還是你更可憐?!?p>  “世子何必同一只雞計較呢?能被世子的廚師燉是這只雞的榮幸啊?!彼緯肿煲恍Γ冻霭琢粮蓛舻难例X。

  “伶牙俐齒?!蹦凶犹ы?,剎那間可與日月爭輝。

  “世子,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嘛?”

  “問?!本訙骖^也未抬,自顧自的整理衣裳上的褶子。

  “世子,您覺得何為良人?”

  “贈你一世榮華,護(hù)你一世平安,因你一言而甘愿赴死之人,可稱之為良人?!本訙嬲J(rèn)為這個回答尚可,司書卻搖搖腦袋。

  “世子,錯了,您錯了?!?p>  君子滄支起下巴微微思索,慢條斯理道:“喜你所喜,憂你所憂,厭你所厭,因你笑靨而心神亂,因你淚落而肝腸斷,因你喜樂而棄榮華,此之人,可稱為良人?!?p>  意料之外,司書還是搖頭:“錯了,世子,您又錯了。”

  “那你倒來說說,何為良人?”君子滄饒有興趣道,白皙俊美的臉龐雪中幽蘭一般美艷,輕易讓人心神恍惚。天底下敢當(dāng)著他的面說他錯的人,早已是寸寸白骨。

  “因你錯而責(zé)罰你,因人言而拋棄你,寧死也不愿娶你的人,方可稱為良人?!彼緯е阜鬟^白嫩的手腕,一條結(jié)了痂傷疤觸目驚心,拂過眼眶,旋兒含笑放下。

  君子滄只顧著思忖這話的深意,卻沒有注意到那人青袖下指尖有水光瑩瑩。抬起頭時,司書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并無半分異樣。

  “此話何解,若鎏殿下?”君子滄不緊不慢道。

  司書不甚在意的掏掏耳朵,想到什么,又連忙將手放下來,理理衣襟,不慌不忙道:“世子,世人皆知若鎏殿下于送嫁楚國的路上薨落,世子您不要無故咒我?!彪S即眨眨眼,小聲道:“世人如若知道燕國世子囚禁齊國公主,怕是會影響世子您的名聲,這種事情世子以后還是不要講了?!?p>  司書起身,看著院外銀裝素裹的一片,欣喜道:“世子,您看您看,雪停了,我可否出去玩上幾個時辰?”

  “去吧?!本訙纥c點頭,一揮衣袖便應(yīng)允了。

  昏暗的房間透進(jìn)一絲光亮,君子滄推開門輕輕走進(jìn)屋子。

  榻上的人兒臉色通紅,額頭盡是冷汗。

  “身子還未好竟還有膽量去玩雪,如今染上風(fēng)寒也是活該。”

  任何時候,君子滄都不忘貶司書一番。

  聞聲,司書的眼睛睜開一條狹縫,朦朦朧朧中看見緋衣公子負(fù)手踱步而來。

  氤氳水汽中,那人逐漸與記憶中的容顏重合,于是伸出手,扯了扯哥哥的衣裳。

  “阿夭才是若鎏,哥哥你不要同她拜堂……”

  君子滄看著握著自己衣袖的手指,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纖長的手指貼上滾燙的額頭,皺著眉頭道:“腦子燒糊涂了么?”

  話剛落,司書眼里竟滑落淅淅淚水。

  “哥哥不要趕走阿夭,阿夭以后一定會長成一個頂頂聽話的姑娘?!?p>  君子滄拉開她的手,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方要離去,正好碰見送藥過來的老大夫。

  “大夫,里面的人病情如何?”

  “稟世子,屋里的姑娘只是感染了風(fēng)寒,并無大礙?!?p>  “那為何一直高燒不退?”君子滄皺眉問道。

  “身患寒疾的人皆是如此,世子不必太過擔(dān)心,過兩日便好了。”

  “寒疾?”君子滄眉心一跳,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

  “是這樣的,這位姑娘先前便患上了寒疾,且病癥深入骨髓,便是風(fēng)寒好了也不會剩下太多的時日……”

  “你說什么?”

  頭頂驀然傳來幽冷的聲線,大夫抬頭,對上一雙深不見底如深淵一般的眸子,心頭一顫。

  “世子您息怒,雖說這寒疾藥石罔顧,好在那位姑娘還剩下些日子,世子您可提前備好靈柩,來日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下葬……生離死別本是常事,世子您也不必太過傷心?!贝蠓蚰艘话杨^上的汗,顫抖的將話說完。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本訙鎿]揮手,狹長丹鳳眼中頭一次浮現(xiàn)滄桑之感。

  “草民告退。”大夫逃似的離開。君子滄緩緩走下石階,步伐虛浮不穩(wěn),險些摔倒。

  抬頭,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飛雪如白絮,肆意飄揚(yáng)。

  ?

  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不過片刻便化做了水,順著指縫滴落石階。

  只道是命運(yùn)也如此,在你不經(jīng)意之時,給你最森涼殘酷的一鞭,使得你勒馬止步,不敢前行。

  “司書……”

  這一聲輕嘆化作氤氳霧氣,融入茫茫風(fēng)雪當(dāng)中,微涼。

  春,百花齊放,正是生命盎然之時,司書的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

  這一日,終究還是到來。

  君子滄立于榻邊,靜靜地看著逐漸冰涼的司書,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剛剛還笑著的司書,突然間沒了氣息。

  “懇求世子,在我死后,將我葬于齊國城外,無需送葬,只需立一碑,碑上提名蘇夭便可。我本是早該死的人,多謝世子給予我這些時日,此乃我此生唯一愿望,望世子成全。”

  死前言語猶在耳,君子滄悲極之下,竟笑了起來。

  “司書,你這女人委實薄情了些,便是死了,也不愿在我身旁?!?p>  話落,須臾將死去的司書抱起。

  從前從未靠她這樣近過,若是早些曉得這么柔軟,應(yīng)當(dāng)多抱抱。

  君子滄神色霜涼,一步一步,踏出庭院。

  恍惚間,似見司書睜開眼,笑瞇瞇的對他說:“世子,抱著我累不累呀?”

  “不累?!痹挿匠?,一怔,司書仍然安靜的躺在懷里,一動不動。

  淚順著如玉的肌膚滑落,染濕了淡紫蘭紋衣襟。

  素來干凈的紫色衣擺此刻沾上許多泥濘的污水,一路上雀鳥悲鳴,花草染淚。

  君子滄抱著她,日夜未歇,走出了魏城。

  城外,有一位緋衣男子靜靜地立在城門便。

  走上前,見懷中人,涼涼一笑。

  那人笑意,竟比他還要悲傷許多。

  “你是誰?”君子滄警惕的問道。

  男人當(dāng)即揖了一禮,壓下心頭蒼涼,溫和道:“草民蘇蕪,見過世子?!?p>  君子滄聞言,驀然抬眸,胸膛里有什么東西正在一塊塊的碎裂。

  司書,思蘇。

  好你個若鎏,這樣欺本公子。

  “你如何知本王子身份?”君子滄凝視著他,心頭閃過一絲嫉妒。

  “曾有故人入世子府中行醫(yī)時瞧見家妹命垂矣,特寄書來告訴草民,草民只身入魏,世子可否將家妹還于我?”

  “阿夭才是若鎏,哥哥你不要同她拜堂……”

  君子滄忽然明了一切,倏地笑了。

  “她本就不是本公子的,這些時日,是老天對本公子的恩賜?!?p>  話落,故作輕松的將她遞過去。

  蘇蕪接過阿夭,躬身道:“謝世子這些日子照顧家妹,草民不勝受恩感激,無以為報,若有來世,定為世子馬首是瞻?!?p>  “不必了,走吧?!?p>  君子滄轉(zhuǎn)身,不去看他們。

  紫色長擺劃過地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華貴的衣裳是盡是仆仆風(fēng)塵,他曾經(jīng)尊貴美艷無人及,今日卻狼狽逃離,想想真是好笑。

  司書,你的意愿本公子怕是不能幫你完成了,一切交給那個人,葬在何處,立不立墓,碑上提何名,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論他對你如何,他都是你的……良人。

  阿夭與蘇蕪之間的恩恩情仇,與他君子滄,并不相干。

  蘇蕪目送君子滄離開,許久,背起阿夭。

  “阿夭,哥哥帶你回家?!?p>  天氣逐漸轉(zhuǎn)涼,紅色的楓葉落了滿地,唯獨一座墳旁沒有半點落葉屑,墓碑被擦拭的纖塵不染。

  我盤腿坐在墓旁,靜靜地注視著墓碑。

  恍惚看見那個穿著鵝黃絨裙的少女,抱著樹死活不撒手,生怕被趕去嫁人。

  回想我起這一生,迫與無奈或是情面,撒了很多的謊。

  卻有那么一個謊,令我肝腸寸斷,畢生難忘。

  “我一點也不討厭阿夭,我最喜歡的就是阿夭啊。”望著眼前冰涼的墓碑,險些落淚。

  我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灌溉,總想著著她長大后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姑娘,若是知書達(dá)理則最好,若是頑皮任性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我會一直寵著她縱著她,便是天不愿善待她,我也要同天斗到底。

  所以我不能倒下,我若是倒下了,誰來給她錦衣玉食,誰來護(hù)她一生平安?

  我去退婚的途中,無意中聽見皇帝和大臣的對話。

  那時我便曉得了若鎏公主是個假公主,不僅僅是皇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假公主妄圖以假亂真,可惜敗的一塌糊涂。

  可是皇帝就是想讓我娶假公主,就是想讓我同假公主一樣敗的一塌糊涂。

  所以我必須娶了假公主,好換得幾個月喘息的機(jī)會,才能借此機(jī)會阿夭安頓好。

  成親那日望著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下幾乎窒息,卻仍然含著笑意敬酒。

  那日狠心將她趕走,看著她發(fā)怔絕望的眼神,險些昏厥。

  可是沒有辦法啊,我少年便是太尉,功高震主,她若一直跟著我,除了會死無葬身,討不到好處。

  我命人在府外接應(yīng)她,可是接應(yīng)的人卻告訴我阿夭被皇宮里的人帶走了。那時,我便猜到了個大概。

  阿夭是當(dāng)朝尊貴的若鎏公主,離了我或許會更好,于即將成為冢中枯骨的我而言,這是老天的恩賜。

  她問我為什么不肯娶她?

  呵……一個皇帝忌憚的太尉,加上風(fēng)光受寵的公主,會不會死的更快?

  可老皇帝若是真的寵愛她,又怎會將她遠(yuǎn)嫁楚國?

  傻丫頭啊。

  下輩子,你要好好記住你的這個無能的哥哥。

  害得你心碎腸斷,薨落異鄉(xiāng)。

  很多年以后,在我壽終之際,看到了生平最美滿的那一幕。

  錦衣男孩抱起趴在地上的小女孩,欣喜的像是懷里摟著整個天地,高興壞了:“阿夭,喚哥哥!”

  “哥哥哥哥?!卑⒇裁佳蹚潖潯?p>  齊太尉蘇蕪,享年六十有八,死時孤寂一人,無親屬哭喪,無兒孫送終,余生無妻無子。

  如此凄慘,又有幾人知曉,此人少年之時,居太尉,富貴功名不盡,有妹阿夭,乃最得老天恩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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