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簾入帳,視線一掃,便將案幾旁黑袍女子印刻眼底。余光似乎見到案幾上放了什么東西,眼簾一垂,一疊雪白印刷著細(xì)密小字的紙張便入了眼簾。
待看清紙張上熟悉的漢字,嬴睿瞳孔一縮。
她微瞇著一雙鳳眼,嬴睿審視面前黑袍女人。
但見黑袍女人有些慌亂,身體泛起水中漣漪般波紋,漸漸虛幻,嬴睿不由一聲大喝:“謝!宛!我知道是你!若是你敢跑!以后就別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黑袍女人聞言全身一僵。身體波紋瞬間消失。
嬴睿因修煉過,而敏銳的感官察覺到,一股淡淡的,海水一般帶著咸的濕意,自寬大的兜帽中溢出來。
“謝!宛!”
有些咬牙切齒!
黑袍人并無動作。似沒有生命木雕一樣。
心中閃過很多猜測。一些可怕的猜測不斷浮現(xiàn)。隨著可怕猜測的漸漸增多,嬴睿心頭火氣漸增,情緒隱隱有些控制不住。
嬴睿壓下心中如打翻調(diào)料盒般五味雜陳的復(fù)雜,帶著沙啞與克制,沉聲喚道,“宛兒!”
黑袍女人依舊僵硬而沉默。
嬴睿渾身漫著血光,暴漲又極速縮回。被中袖掩蓋的手指輕輕顫抖著,極力克制著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過。
嬴睿身周的血光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fā)厚重。
這,這是她的氣血?
為何顯露?為何又如此不穩(wěn)?
心被提起,林錚不動聲色的輕輕向著帳簾的方向移了移。
內(nèi)里并無半點聲響傳來。死寂中,那暴戾的血氣一收一縮,范圍竟擴(kuò)至賬外。
如此,便是瞎子,也知道主帥帳中有事發(fā)生。
更多將領(lǐng)面帶警惕圍過來,有意無意,站立方位呈戰(zhàn)陣之勢。
帳簾被掀開,帶著沙場鐵血氣息的輕風(fēng)灌入。
只一給人感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狂暴氣血中又只有自家主子的氣息、自家主子單獨面見……種種線索只腦中一轉(zhuǎn),夜鴉便能斷言,大概是一些關(guān)于主子,讓主子生氣的密事。
不過看這架勢,似乎有要失控的趨勢。夜鴉抬眼一掃身周眾人,最后心神一動,視線落在面上看似淡定,眼中卻流露幾分擔(dān)憂的顧錚身上。
感覺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顧錚抬眼尋了過去。正好對上夜鴉審視又略帶不喜的視線。
顧錚微不可察的側(cè)頭。
夜鴉眼中審視消散了些,眼神一動,似意有所指。
眼中閃過明了,內(nèi)心長長嘆了口氣,顧錚面上做若無其事狀,左手一捋右袖,牽住袖底,右手一推,撩開帳篷。
清風(fēng)由著被撩開的縫隙,蜂擁而入,帶起他衣帶。
這動作似打開了某個開關(guān)。又似驚擾了某種節(jié)奏。
“咔!”
帳中對立兩道身影中,其間案幾,終于承受不住血光的反復(fù),爆出一聲聲響后,瞬間化為粉塵,隨風(fēng)飄揚落下。
隨著聲響傳出,其中一道人影身形微扭曲,再顯露時,帳中情形大變。
只見兩道纖細(xì)身形緊緊對立。
細(xì)看之下,其中一道更健美些的,正身燃滔天血焰。滿身暴戾,鳳目怒火洶涌。原本玉色芊長柔荑正指節(jié)蒼白,非常有力的抓著黑袍領(lǐng)口,硬生生將纖細(xì)的黑袍女子舉至半空。
注意到血焰蔓延主帳內(nèi)外,卻獨獨避開看似被兇惡對待,提在半空的黑袍。有些了然又有些疑惑,顧錚心頭泛起些針扎般疼痛。
“出去!”
壓抑著怒火的女聲傳來,顧錚神色一整,頷首后退一步,將手中撩起的帳簾輕輕放下。
因角度關(guān)系,顧錚看到的畫面,也完整的入了夜鴉的眼。
默默與顧錚對視一眼,兩人一左一右,門神一般,背對帳簾,沉默守護(hù)。
提在手中黑袍如同死狗一般,不出聲也不掙扎,一副任君施為的模樣,嬴睿心中怒火更甚。腦中閃過無數(shù)爆錘對方泄憤畫面,但感應(yīng)中對方對比自己如豆腐一般脆弱的身體如同冷水一般,冷卻怒火,呼喚著理智。
盞茶之后,感覺手中濕潤,猛然驚醒。她長嘆一聲,悵然松開十指。
領(lǐng)口被松開,黑袍滑落癱倒在地,大口的呼吸。
無言沉默。
帳中只余黑袍狼狽無序的急促呼吸聲。
她沉默注視黑袍,見黑袍直至此刻依舊沉默不語。腦中無數(shù)雜念涌出,血氣也因心境不穩(wěn),翻滾得有些厲害。
良久,無意間視線掃過黑袍遮掩下,無意露出的小塊手背。
嬴睿眼中一厲,伸手便揭開了一直將黑袍面容完全遮掩住的深深兜帽。
當(dāng)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夢中出現(xiàn)過數(shù)次的臉,就這樣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嬴睿不由深深的倒吸一口氣。
這臉極為消瘦。眉眼還是那副眉眼,只因缺失脂肪與水分,顯得蒼老無比。些許細(xì)紋漫布其上,記憶中微翹的唇角,被深深的皺紋改成下垂。原本的青春洋溢,被悲苦代替……
腦中那可怕的念頭,再也抑制不住,漫上心頭。
她身周泛起悲意,踉蹌后退兩步,似有些支撐不住歪斜過去。她伸出無力的手在空中劃撥,似要夠住什么做支撐。隨后,身體重重摔倒在地。
往日如臂使指般乖順的血氣劍元狂暴翻涌,混亂的在經(jīng)脈中四處亂竄。
一聲悶哼,鮮血溢出唇角。
帳簾微動。
“滾!”
一聲暴喝,帳簾平靜下來。
“噗!”
再也抑制不住,熱流上涌,滿口腥味噴涌而出。
“小琳!小琳!”黑袍瞬移至嬴睿身側(cè),顫抖著雙手,抱起她的腦袋。粗糙的手慌亂擦拭著她的下巴,聲音顫著似哭泣般喚著她許久沒有聽到過的稱呼。
“小琳!你別嚇我!我錯了!你要打要殺,都隨你。你別嚇我!求你!”小聲嗚咽,伴隨驚慌,“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別這樣。你別這樣。求你!”
冰涼的液體連綿不斷,落在她額上、眉上。也點點落在她冷硬心間唯一的那處柔軟上。
早在發(fā)現(xiàn)她之時,便有過猜測。心中早有意料,不是嗎?那時便心痛過。為何現(xiàn)在又心痛強(qiáng)烈到無以倫比?
面前這人現(xiàn)下是自己與那方被自己稱之為家的世界,唯一的牽絆。自己對她,還有感情。雖然是她的錯,但她必然也是無法控制的。如今一看,她也過得很不好的樣子。既然她已然受到過懲罰,又要彌補(bǔ)自己,為什么就不能原諒……
心中舉出無數(shù)理由,嬴睿努力催眠自己,想要讓自己選擇那個皆大歡喜的選擇。
但,不論理智如此勸說,內(nèi)心深處還是告訴她,她無法。無法輕飄飄的,原諒面前這可能同樣無辜的罪魁禍?zhǔn)祝。?p> “你走吧!”有力無氣的說道。
無法接受,無法原諒。卻也無法下手,無法報復(fù)。
既然如此,不若離的遠(yuǎn)遠(yuǎn)的。
再也不見。
泣聲被死死按捺住。
讓人壓抑的沉默慢慢蔓延開來。
良久。
“……好……”
她聽到沙啞的聲音,艱難又克制的回答。
帶著悲痛,又難掩哀傷,如同交代遺言一般的話語傳來,“你和小七,還有我父母那邊……”一頓,不由哽咽一聲,“我在‘終結(jié)者’里弄了液態(tài)機(jī)器人……暫作代替。機(jī)器人容易被發(fā)現(xiàn)。我找了……我們的頭發(fā)。打算……去‘生化危機(jī)’里克隆……”
“噗!”再次噴出口血來。嬴睿大驚之下,一翻身坐了起來。
血氣逆行什么的,對她身體的傷害其實并沒有那么大。無力躺倒什么的,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緣故。
“等等!讓我緩緩!!”嬴睿‘呸’出口中殘余腥氣,捂著胸口,咳了兩聲。
再抬頭,見這人正停留在欲離開的姿勢上,動也不敢動的僵著。杏眼圓滾滾的,眼巴巴的看著自己。
沒好氣的哀嘆一聲,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發(fā)漲的太陽穴。嬴睿將自己坐姿擺正,沖這人勾了勾手指頭。
很乖。像是被主人召喚,受過良好教育的小狗狗。黑袍女子小跑兩步,立定蹲下。身子努力放低,用那大大的,卻有些蒼老渾濁的杏眼,眼巴巴的仰視著嬴睿。
“好吧!這樣也行?!笨催@架勢,嬴睿感覺有些牙疼,“我覺得,我們之間溝通好像出了問題。大概理解,有些偏差?”
見這貨不敢見自己,又老這么多。害自己認(rèn)為自己不止離開二十年。反而可能是三十,四十年之類的。
腦中再腦補(bǔ)上父母在痛失愛女的痛苦中度過余生,已經(jīng)離世什么的……誰曾想這貨現(xiàn)在說話,喘大氣的。聽后面的意思,自己父母還不知道自己失蹤,并且還有人!機(jī)器人!幫自己照顧父母……
瞬間心就不怎么痛,人也活過來了呢!
聞言,那杏眼又開始漫上水霧,“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了穿梭世界的能力。還連累到你,讓你原先的身體都沒了。還連累到小七……知道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找到小七……”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母還在?”嬴睿抬手,止住面前這人的自責(zé)。
憑她對此人的了解,就這貨方才那些行為,若是任由她自責(zé)下去的話,估計待會兒自殺謝罪都能搞出來。
Emmmm~~自己提領(lǐng)子也不反抗,這貨那會兒該不會就是打著‘以死謝罪’的主意吧?
哎呀好氣!若是自己失去理智,絕對就讓這貨得逞。說不得自己就要抱憾終生。
“時間流速不同。我打通這世界屏障,用了十多年。加上去其他世界的時間,一共三十多年。但我們原本的世界,過了兩年不到?!?p> 黑袍女子乖順介紹,突然意識到什么般,飛快說道,“你們失蹤了三天,我就弄到了液體機(jī)器人。液體機(jī)器人除了沒法戀愛生子、不能坐飛機(jī)火車、不能過安檢以外,什么都挺好的。叔叔阿姨被照顧得很好,身體也健康。除了最開始有些懷疑,后面機(jī)器人接口談戀愛,買房子搬出去后,就沒有懷疑了?!?p> 心情扭轉(zhuǎn)回來,強(qiáng)大的自制力讓她兩三下便將暴亂血氣給約束回去,長長呼出口氣,嬴睿起身。
對自己上下拍拍打打,拍掉身上灰塵。又從懷里摸出藥瓶,挑出治內(nèi)傷藥,正要倒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頭問道,“你去過很多世界?治內(nèi)傷的藥有嗎?像游戲里紅瓶藍(lán)瓶那樣的,最好不過?!?p> 雖然還在生氣,并不想理會這人。但是想著自己父母還活著,人家照顧得好好的。頓時也覺著沒那么(加重語氣)生氣。如果身上這傷有更好的恢復(fù)方式,又何必去自討苦吃……
等等!這貨先做那姿態(tài)讓自己誤會父母離世,一副任打任殺的模樣。后面一副謝罪模樣,又透露父母活得好好的,先抑后揚。讓自己感覺,相較父母悲慘離世,現(xiàn)下雖然被她連累,但是父母被照顧得好好的,也是可以接受的……這貨該不是故意這般姿態(tài)吧?
目帶審視的看向黑袍女子。
“有!有!”
卻見黑袍女子的腦袋像小雞啄米般點點點。眼神放空注視虛空,眨眼間手中便出現(xiàn)一長條面包。
一張老臉做小女兒姿態(tài)……真?zhèn)邸?p>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性情。暗罵自己一聲多心。
拉回思緒,接過面包。腦中出現(xiàn)自己一面打架,一面啃面包的戰(zhàn)場標(biāo)配畫面,嬴睿滿臉一言難盡。她看了自家發(fā)小一眼,“沙盒游戲里的食物?”
黑袍女眼睛一亮,杏眼彎彎,周圍笑出深深的褶皺,“是啊是??!小琳你好聰明?!?p> 視線落在那張略顯蒼老的臉上,嬴睿有些不自在的移開視線,將注意力放在面包上。她仔細(xì)的看著面包啃著,仿佛面包是什么珍奇異物一般。
“小琳你喜歡的話,我這里還很多。等克隆人做好送回去,我就去找個有儲物戒指什么的世界,弄來儲物的東西,給你裝很多很多這類功效食物?!焙谂叟右幻嬲f著,一面不時弄出箱子,又弄出很多面包,一條一條的用紙盒裝了,往箱子里擺。
杏眼依舊彎彎,滿臉到極致的消瘦與皺紋,卻讓嬴睿越看越不自在。
最后,她再次長嘆一口,停下手中動作。
“你先去找個世界整理整理自己吧??次覀儌z這樣,知道的是發(fā)小閨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母女?!?p> 暗啐一口自己沒原則,心軟又圣母,但還是說道,“我給你找本功法練。這么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重病在身不久于世。”
黑袍女子將被紙盒裝了的長條面包塞進(jìn)箱子最后的空隙處,合上箱子拍了拍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五十多啦!就年紀(jì)來看,本來就應(yīng)該……”
說著,突然頓住。滿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嬴睿。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嬴睿干咳一聲,低頭下去一副‘我正在認(rèn)真整理衣袖’的模樣。
“小琳?”
那杏眼中茫然,整個人似驚惶中迫切尋找救贖一般。
明明知曉現(xiàn)下這般情況,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但還是有些心有不甘。
回想往日愛笑愛鬧的那張臉。再看現(xiàn)下,驚惶不定,滿是內(nèi)疚與刻意討好的臉。一時間,嬴睿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再細(xì)看,這往日親如姐妹的人,一副身心飽受折磨,精神上似乎還有些什么問題的樣子……終究心疼壓過心頭的怨懟。
“是是!我暫時原諒你了!如果我爸媽一直好好的!如果他們再給我生個小弟弟小妹妹更好?!庇行灒4致暣謿獾幕氐?。
黑袍女子抬臂雙手捂臉。淚水自指縫中滾滾而下。哽咽道,“小琳,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耳旁聽著這人的道歉,心,卻飛啊飛,飛回到那夏日午后。
那時的少女們,開心于假期、開心于零食、開心于暗戀的男孩不經(jīng)意投來的視線。最傷心的,便是暗戀的男孩有了喜歡的人。但也能在小姐妹的陪伴中嬉笑怒罵,最后笑鬧一團(tuán)。
自己性子急躁,又有些霸道。面前這位愛鬧愛笑,卻很較真也很固執(zhí)。原本自己兩人在一起,是日?;鹦亲驳厍?,不用五分鐘便會吵做一團(tuán)的。
世事無常。
當(dāng)再次自己兩人重逢,卻無半點吵鬧的欲望。而那位溫柔如水,時時黏合自己兩人關(guān)系的那人,現(xiàn)在又在哪里?
自己可以原諒,是因為自己父母無恙,自己還活著。雖然過程曲折,但終究還好好的活著,有尊嚴(yán)的活著。
作為親如姐妹的發(fā)小,自己不忍這人被罪惡感、自責(zé)壓垮、自我折磨。
那小七喃?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思及此處,她面上表情淡了些。
同樣作為小七親如姐妹的發(fā)小,對連累到小七的人,實在無法也無權(quán)利替小七原諒。
腰背立直,眼簾垂下,十指交錯,置于腹上,長長的嘆了口氣,嬴睿淡淡的說道,“走吧!你去忙吧!早日去‘生化世界’做了克隆人送回去。機(jī)器人,終究差別太大,容易暴露?!?p> 黑袍女子身形一頓,起身胡亂用黑袍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深吸口氣,“你,想現(xiàn)在回去嗎?”
贏睿看了看四周,仿佛看到了那些依附于自己的一張張帶著希望的臉,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國……
“回去了,還能再過來嗎?”
“不知道?!?p> “在這里,很多人都是我的責(zé)任。我的存在關(guān)乎很多人的希望以及生命。等你可以確定讓我可以無限制的來回再說吧!”
“好。你等著我。”
“嗯。等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