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想來那時,月明星稀,夜航船僧人與文士同宿其中。文士高侃侃而談,僧人一開始敬畏懾服,雙腳蜷縮而眠。久了,僧人感覺文士言語中多有破綻,就問:“請問這位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學子說:“是兩個人。”僧人又問:“這個‘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學子說:“當然是一個人!”僧人聽了笑著說:“這么說來,還是讓小僧先伸伸腳吧。”
麟囊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故事,時常捧著讀。
南方水鄉(xiāng)苦旅,夜航船上往往空間逼仄,人們外出坐船,行駛緩慢,坐著無聊,便以閑談消遣。漫漫旅途話題涉獵頗廣,若是并不曾有真才實學,人就難免露怯了。
其實盡心學問,是種樂趣,若有人問起,麟囊最喜歡回答,“但勿使僧人伸腳則可矣”,與二姐姐沈平芝交換一下眼神,笑作一團。
月蘭進屋來收拾床榻,看著麟囊坐在藤椅上,膝蓋上放本攤開的書,看著窗外發(fā)呆,笑道,“我的好小姐,你又在發(fā)什么呆?!?p> “我在想書里的事情?!?p> “沒得多出去走走,都要變成老學究了?!痹绿m吐吐舌頭,退出去了。
與人交往的道理,也是這樣,時日久了,留心察問,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人究竟是一片赤誠,還是……口蜜腹劍之輩。
看著桌子上放著的紙鎮(zhèn),麟囊有些頭痛,這個李佑,竟然和二哥哥交情這么好了嗎,還能托他送紙鎮(zhèn)給自己,也不知道,沈云秀做的局,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李佑這個人,并不簡單。
瞇瞇眼都是怪物,正如自己,想計謀時,最愛的就是瞇縫著一雙眼,擋住視線,便不容易暴露。
京中,無人不知李佑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若要論他的事跡,上至八十老嫗,下到稚子孩童,都能說個七七八八。
他李佑愛喝茶,便自己創(chuàng)了“蘭雪茶”,蓋著乳酪,新鮮的奶香下藏著空谷幽蘭一般的縈縈淡香,方才上了他名下的閣子的牌面,立馬就斷了貨,引得附近省市茶商紛紛跟著仿了,做出來卻不是那個味道。
他愛蟹,每年十月大辦蟹宴,吃蟹必須搭配牛乳酪,又嫌街上賣的胡商做得一股狐臭味,還不新鮮,他索性自個兒養(yǎng)了一頭牛,親身下手攪拌乳酪,當街賣時,閨秀們一哄而上,很快就搶光了。
說來,就連詞句,也透著紈绔的霸蠻氣。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街頭巷尾流傳著他在遭言官彈劾時回的一句,“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p> 以佳人比書生,自然有些損人的意味,氣得那言官當場指著他痛罵,紈绔之名也就坐實了,他索性承了圣上,說自己難擔大任,做個閑散王爺,端出無心皇位的樣子,整日流連煙花之地,還替歌女們捉刀題詞,日日里喝得不省人事,彈劾他的奏章,疊疊也有一人高了。
然而,看一個人,不僅要看他說些什么,還要看他的做派,尤其是……不需要假裝,可以露出真面目時的狀態(tài)。
麟囊起身,走到桌邊拿起那方青銅鎮(zhèn)紙時,看見四方的角上似乎都有些斑駁,翻來看底下,那里的玄機放久了才能顯現(xiàn)出來,麟囊將那一張青銅色的紙?zhí)羝?,剝開,鎮(zhèn)紙的底部寫著四個字,“中宮做局”。
笑了笑,麟囊又將紙貼回去,將鎮(zhèn)紙收起到了書房柜子里,李佑自然不是池中物,就是不知道,他這次看似釋放善意,為的是什么。
說來,二哥之前的事,沈云秀沒有這么大的能量,如果是中宮那位,就說得過去了,努力思索半天,麟囊并未曾發(fā)現(xiàn)沈家與長孫家交惡之處。
這沒來由的惡意,眉頭微微緊蹙,麟囊覺得,其中必定有些自己不知道的緣由,未知,往往讓人心慌。
清風吹拂著眼前的書,麟囊定神,前去按住了書頁,停在一段話上:
“涵老以聲伎非侍妾比,仿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
常靚妝走馬,媻姍勃窣,穿柳過之,以為笑樂。明檻綺疏,曼謳其下,擫籥彈箏,聲如鶯試?!?p> 手抖了起來,麟囊心里一驚,不由得扶住桌子,緩緩地坐到藤椅上,“她怎么敢?!?p> 想到如今宮里得寵的那位以歌舞得寵的惠妃,是與沈家拐著彎兒的親戚,然而前日母親說,惠妃母家遭長孫氏彈劾,幸而圣上并不怎么理事。近侍即時截下了奏章,抄來的紙上,麟囊湊近看到羅列出的罪狀里有一條:
“避水搬家于相國寺殿,一日衩衣衣淺黃襖子坐殿上指揮士卒?!?p> 要知道那位,可是沈家旁支的庶子。
若是拿捏住了這一點做文章,沈家便是,心懷顧望,大逆不道,干紀亂常,上負國恩,下虧臣節(jié)。
這是足以把沈家相關的勢力拔個干凈的罪狀。
就連惠妃,也能被說成是沈家謀逆之心的證據,若非如此,為何要一早安排了人進宮里,必定是妄圖揣測圣意。
縱使圣上并不怎么理事,這樣大逆不道的罪,沈家上下的頭,幾遍都不夠殺的。
想到這里,麟囊顫抖著聲音喚來月蘭,“快扶著我,我走不動路了。”
“哎喲,我的小姐,你怎么這樣子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總是自己嚇自己,夫人看著得心疼死了?!痹绿m一拍腿,急忙攙著麟囊,“小姐你就坐著吧,還要亂動?!?p> “我沒什么事,只是我得去母親院里,是關于生死攸關的大事。”麟囊神情嚴肅,月蘭看她不像作假,還是扶著她走到了沈吳氏的院子里。
母親聽完麟囊的話,神色也沒有變化,反倒笑著端起茶盞,道,“你能想到這里,也不曾白費我平日的教導。”
“母親?”麟囊有些疑惑,沈吳氏像是早早參透了其中的危險,并不懼怕,可這是大罪,她怎么能這樣氣定神閑。
“我心中自有思量。”揩去茶盞邊的水漬,沈吳氏眼底神色堅韌,無端使人覺得安心。
“母親是打算?!?p>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弊谥魑簧系膮橇妫赋鰵⒎ス麤Q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