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一班主任辦公室。
“李昭陽,我勸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想清楚自己是真的要選文,還是一時興起?!睆垟喾蹇粗矍暗皖^擺弄地球儀的學生,不知如何開展思想工作。
“老師,您也是文科生,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見連自己也歧視的?!崩钫殃柕痪?,噎得張斷峰半分鐘沒緩過神來。
“要不是當年物化生實在聽不懂,你以為我愿意選文?再說,你這情況能一樣嗎?”張斷峰指著李昭陽成績單上令人流口水的數(shù)字,因為過于激動手都在顫抖。
“那老師更應該放心了,我是心甘情愿,不是被逼無奈,情況確實比您好多了。”李昭陽自動忽略了大山氣得快要翻白眼的表情,眼眉都垂在地球儀上,心想大海還是一如既往的暴躁。
這邊正僵持。
“報告?!薄斑M來?!备哧褟拇笊睫k公桌前走過,看他手抖個不停,心想又是哪位那吒鬧海了?站在一旁的男生白白凈凈的,稍微有點胖,低頭盯著地球儀像是要盯出一個新大陸來,看著還算老實,不像惹事兒的面相啊。
不容她多想,自家老班也已恭候多時了。
張殘海開門見山:“為什么選文科?”
高暄臉上從一進門就掛上了十分具有殺傷力的微笑:“就是喜歡文科嘛。”聲音甜出了新高度,不仔細聽還以為她在和老父親撒嬌。高暄這招以柔克剛,屢試不爽,每次她犯事班主任都拿她沒辦法,誰忍心處罰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呢?更何況這姑娘還是妥妥的學霸一枚,班級寶藏。
“但你要知道文科的就業(yè)面十分狹窄,像我,一輩子就這樣了。你這么好的成績,不能浪費了呀!當然老師也不是說文科不好,只是你……”對自己這個寶貝學生,張殘海頗為溫柔,盡管心下著急,仍是苦口婆心,好言相勸。
“老師,首先我覺得身為一名園丁您應該很驕傲,“就這樣”這種話多傷我們的心吶?我語文,政史成績都不錯,不學文才浪費呢!我那么喜歡語文,您可不能抹殺我對文學的熱情!”
“哎老師不是這個意思……”對付大海于高暄而言簡直是再小菜不過的事情,三言兩語,看似軟綿綿的,但大海已經(jīng)快要敗下陣來。
一旁的張斷峰可算聽明白了,這是又有想不開的,急忙朝張殘海使了個眼色,兩人一番眼神交流后決定協(xié)同作戰(zhàn)。
先是張斷峰打頭陣,“那個高暄啊,身為你的地理老師,你的地理成績我是知道的,這次考試又沒及格吧,學文不怕它拖你后腿?”
“老師,地理不及格,我也很難過很著急,但我照樣進了年級前十啊!即使選文,其他科目的優(yōu)勢也足以彌補我地理一科的劣勢,您看看成績單,我可沒說大話?!鼻魄疲@話多氣人。偏偏從高暄嘴里說出來還真沒法反駁,除了地理和數(shù)學,高暄的各科成績都排在年級前三,語文和英語更是毫無意外地次次第一。眼前的學生彎著月牙眼笑得一臉人畜無害,可張斷峰怎么感覺自己遭遇了山體滑坡?
高暄繼續(xù)說,“還有啊老師,您和我班主任都知道我的,我這個人最受不了壓力了,理科實驗班競爭那么激烈,萬一我崩了怎么辦???還不如學文,一來我喜歡,二來壓力小心情愉悅更有利于我進步!”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好像讓她學理就是不讓她活似的,張斷峰把茶當做白開水,猛灌了一口,不說話了。
首戰(zhàn)失利,張殘海重整士氣開始對李昭陽發(fā)起猛攻。“李昭陽,你你你…你語文作文不行啊,還敢選文?”張殘海心里還留著上周自己在語文課上被這小子懟的下不來臺的陰影,故意學著張斷峰的語氣,好讓自己看起來嚴厲一點。但這對李昭陽毫無作用,還把自家學生給逗笑了。
高暄緊閉著唇以免自己笑出聲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嚴厲這個詞和大海搭在一起莫名的喜感,就像自己小時候偷穿大人衣服。好不容易把笑意憋回去,高暄認真地做個吃瓜群眾,聽男生如何回答。
“老師,語文文理科都學,沒差別。而且現(xiàn)在很多人選文是因為理科不好,就像…”李昭陽看了看大山同志,收回眼,繼續(xù)說道:“其實這些人文科成績也好不到哪兒去?!?p> “咳咳咳”張斷峰差點沒被剛喝進嘴里得水給嗆死。站在一旁的高暄也默默為這位仁兄點了個贊,胖胖同學再接再厲,勝利就在眼前。
李昭陽臉上不見一絲波瀾,說出的話卻句句是炸雷,“老師們總說文科生到社會上機會少,但我覺得,那是因為他們還不夠優(yōu)秀。我有把握,在文科班我的成績保持第一不是難事,努努力的話考到全市前十也不是沒可能?!边@話簡直狂妄,高暄忍不住皺眉,她想收回那個贊了。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jīng)沒有再談的必要了。二張只好無奈擺擺手,都表示“你愛咋咋地,但不管文理都得好好學”,就隨他倆去了。
張斷峰和張殘海是發(fā)小,兩家人隔著一堵墻,倆人一個村里出來到縣城上高中,又一起讀了師范,畢業(yè)后一起到華興高中當老師,一個教地理,一個教語文。因為都擔任班主任,兩人一直待在同一個辦公室。教了十年的學,大山和大海自認什么妖魔鬼怪都見過了,但李昭陽和高暄這樣的,屬實不多見?,F(xiàn)下兩人相視一笑,無奈搖了搖頭,開始互吐苦水。
“昨天地理課,李昭陽遲到了半小時,我問他干嘛去了,他說他去三班聽數(shù)學課了?!?p> “上周,高暄翹了三節(jié)體育課,課間操一次沒來。”
“上個月,年級讓李昭陽做國旗下的演講,結(jié)果升旗那天這狗崽子沒穿校服?!?p> “高暄,自習課和下午茶一樣,她那個哥哥天天給她送酸奶,還吃棒棒糖。”
“李昭陽,無組織無紀律,語文課睡覺?!?p> “哎…語文課的事兒不應該我說嗎?”
“我是他班主任嘛。”
“哦,那行,高暄在地理試卷上寫詩,而且…寫的不錯?!?p> “哎大海,你是不是還夸她了,我說這丫頭最近怎么越來越囂張了?!?p> “我哪兒能啊,不過寫的確實不錯,我拿去給中學生報投稿了,稿費明天就到。”
“你這比夸她還厲害呢,還投稿,不是你這班主任能不能管好學生了?”
“你好意思說我,李昭陽上課睡覺的事兒我和你說多少回了?你每次都和我打哈哈?!?p> ……
出了辦公室,高暄叫住了走在自己前面的男生,“李…昭陽?”
男生停下來,回身,白凈的臉上還未徹底收起勝利的笑容。陽光灑在他的肩頭,男生半邊身子都與太陽融為一體了,胖胖的外形讓男生顯得有些…可愛。
“我也會選文科?!被剡^神來,高暄沒頭沒腦的說了句。
“我剛才在辦公室已經(jīng)知道了?!崩钫殃柊欀急硎咀约旱牟荒蜔?,催促女生趕緊把話說完。
“所以……”
“恩?”女生臉上的敵意太明顯,李昭陽已經(jīng)知道她想說什么了。
所以你未必是第一。高暄不說話,看著男生鼻尖上紅彤彤油亮亮的痘子笑了,“沒事,我這一年只在年級大榜上見過你的名字,一班二班挨這么近,我都沒遇到過你,有點兒奇怪。”
“恩,我也沒見過你,但大海在班里常念你的作文,我一聽就困?!备哧褯]李昭陽想象的痛快,他有點失望,話說得十分挑事兒。十分惡趣味地觀察女生臉上的笑容變大又在瞬間僵住,才感到心情舒暢了些。
“……”高暄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直到男生消失在樓梯拐角還沒緩過神來。
“丫的李昭陽是吧,高二見!”
記下李昭陽這筆賬,高暄要奔赴另一個戰(zhàn)場了。
“啪——”天外飛來的書包砸醒了高興的美夢。
“我去,誰啊沒看見……”睜開眼睛看清來人后,高興蔫了,“寶妹,怎么了這是?這么暴躁?”
“我的物理作業(yè)呢?”
“寶妹兒,你聽親哥哥給你說啊,哥哥這個月零用錢花光了,就想著吧,怎么生存呢你說這接下來的二十六七天?!?p> “然后就想到,哎,我親愛的妹妹的作業(yè)總是那么完美,何不與大家分享分享順便收點參觀費呢?”高暄截了高興的話,一臉皮笑肉不笑望著自家親哥。
“哎呦我可愛的妹妹,你怎么那么冰雪……”
“屁話少說,哥你每回都這么說,而且你們?nèi)噙€真是人才輩出,抄作業(yè)一個符號單位都不差,你今天兩節(jié)晚自習不用上了,物理老師辦公室有請,親妹來轉(zhuǎn)告一聲,親哥保重?!?p> “那么冰雪,聰…聰明,那么聰明?!备吲d看著妹妹大步流星走出教室,一邊瘋狂抓頭發(fā)一邊默默祈求物理老頭兒下手輕點。
終究沒躲過物理老頭的大悲咒,高興從辦公室出來,感覺自己半條命都丟了。伸個大大的懶腰,一扭頭,嚇了一大跳?!皩毭脙海銢]先走啊?!?p> “天黑了,我怕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走吧,爸媽等急了?!备哧寻选度蛲ㄊ贰贩胚M書包,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似是無意說著。
高興也不戳穿,一把攬過妹妹的肩,“我妹果然還是疼哥哥的,走,哥給你買棒棒糖吃?!?p> “誰吃那東西,再說你有錢嗎?”
“對哦,哥沒錢了,那寶妹兒請她親哥哥吃個棒棒糖唄?!?p> “我拒絕?!薄耙齻€,我兩個你一個,全要草莓的!”
“吃那么多不怕蛀牙!”
“反正你陪我??!”
高暄心里笑著,其實她明白,高興總說要自己這個妹妹陪,其實是在陪自己,這個別扭的妹妹。
高興從小成績就好,雖然高暄成績也好,但那不一樣,高興完全是靠天分的。曾有一次兩兄妹在一起做作業(yè)時,高暄苦惱地咬著筆頭說:“哥,咱倆是親兄妹嗎?為什么我一上午做不完的試卷你一個小時就寫完了?”當時高興揉著妹妹柔軟的頭發(fā)笑個不停,說:“也不是沒可能啊,笨寶妹,哈哈!”
但高興上了高中之后成績就突然不行了,高暄隱隱約約能察覺到什么,但又覺得不太可能。中考結(jié)束后的那個暑假,高家兩兄妹玩得很瘋。高暄天天和同學出去瞎逛,并不買什么東西,因為高暄零用錢有限,還要攢著買書,但暫時擺脫考試的壓力后看什么都很開心。高興沒日沒夜地趴在床上打游戲,打累了就睡,整個人長在床上一樣。
這天高暄回到家,聽到爸媽在廚房里吵著什么。好奇心驅(qū)使高暄走近了廚房。
“你說到底,就是重男輕女!實在不行,你養(yǎng)高興,我養(yǎng)暄暄,一樣的孩子差了半分鐘從肚皮里出來的,哪兒就分那么多啊?”這是高母的聲音。
“我沒說暄暄不好,就是,這女孩兒終究是別人家的嘛!花那么多錢干嘛!補習班這么貴,錢的問題就是現(xiàn)實的問題??!”這是高父。
高暄瞬間從頭涼到腳底,那一刻她真的感受到了心臟在抽痛。
沒興趣再聽下去了,鬼使神差地來到高興房間,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一開口就如洪水開了閘。
高興似乎還在睡,聽到妹妹那一聲帶著哭腔的“哥”才醒過來。那晚是高興摟著妹妹睡的,像許多年前的每個晚上一樣。
妹妹什么也沒說,哥哥什么也不問,兩個人安安靜靜地進入了同一個夢鄉(xiāng)。
幼兒園,高暄的木馬被一個大班的小胖子搶了,高暄委屈巴巴地去找高興,那小胖子比高興高出一頭,結(jié)果當然是高興被打趴下了。高暄站在一邊嚇壞了,剛才忍著沒流的眼淚一下子全涌出來了,鼻涕眼淚一大把,連說自己不要木馬了。趴在地上的高興看妹妹哭了,一下子不知哪來的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拿頭沖小胖子撞過去了。小胖子被摔到地上,撞壞了尾巴根兒,半年沒來學校。高興回家挨了一頓臭揍,哭得比丟了木馬的高暄還慘,但高暄覺得他哥特帥。
高暄從小身體就差,三天兩頭打點滴,低血糖,后來又查出有過敏性哮喘。有次高家父母都去上班,高興拿著從二嬸家采的月季來逗還在午睡的妹妹,結(jié)果不一會兒高興就發(fā)現(xiàn)妹妹不太對勁,小臉兒通紅,接著直接給憋醒了,哭著說“哥哥,我憋得慌,我身上壓了大石頭喘不過氣來了?!备吲d也嚇哭了。那時兩兄妹五歲,倆人個頭差不多,高興半拖半抱著高暄,敲開了二嬸嬸家的門。
二嬸嬸一開門,就看見高興死死摟著妹妹的腰,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說:“妹妹…要死了……妹妹…不行,花有…有毒…妹妹不死,不死……”后來,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高暄有過敏性哮喘,對花粉過敏。高家父母不喜歡什么花花草草,高暄也不愛出門,竟然長到五歲,才發(fā)現(xiàn)過敏這件事。從那以后,高興看見花就哆嗦,連西蘭花都不吃了。
因為高暄經(jīng)常低血糖,所以高興的文具盒里常年放著各種糖果。高暄特怕黑,兩個人分房間睡的那天晚上高興送了高暄五六個小夜燈,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錢,每個燈上面寫還都著高興一號,高興二號……初二時有男生給高暄送情書,被高興拎到后操場揍了一頓,高興還說:“我妹考大學呢,你敢拐我妹我就掘你祖墳!”中考體育測試,高興緊張得不行,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高暄。因為他家寶妹從來沒完整地把八百米跑完過,以前體育課都靠裝病混的。高暄一上跑道,高興就開始狼嚎:“高暄你撐不住就下來啊,高暄你不舒服就趕緊跟哥哥說??!……”伴隨著高興炸雷般的叫喊聲,高暄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八百米跑,并且毫無懸念地拿了她們那組的倒數(shù)第一。
第二天,高興難得從床上下來了。早餐桌上,高父先提起了兩個孩子報補習班的事。高暄說:“爸,我不想去補習了,沒玩兒夠呢?!蹦樕鲜切『⒆影闼Y嚨男Α?p> 高興緊跟著說:“那我也不去了,沒寶妹陪著肯定沒意思?!备吲d給妹妹夾了一大口咸菜,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多吃咸菜,長個兒?!?p> 對于自家哥哥的成績,高暄很多次都想問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原來是不用聽課都可以考第一的人。但每次都被高興各種轉(zhuǎn)移話題。后來,她也放棄追問了。
快走到家門口時,高暄的棒棒糖正好只剩下糖棍兒,她停下來,很認真的拉住高興的衣角。高興回頭,看高暄臉色凝重,還以為她不舒服,“怎么了,寶妹兒?你哮喘又犯了?還是又頭暈了?不應該啊吃著糖呢,發(fā)燒了?”伸手就去探額頭,結(jié)果這只手也被抓住。
“哥,我選文?!?p> 高興見妹妹沒事兒,松了一口氣,“我知道啊,你不一直想當作家嗎?再說了,你哥也選文,咱倆一起唄?!?p> 路燈的光打在高興的頭頂,高暄抬頭看著哥哥,不知什么時候,哥哥已經(jīng)比自己高出一頭了。以前看童話故事,高暄想象著自己會變成公主,哥哥就是王子,兩個人結(jié)婚,然后幸福快樂地度過一生。
高暄忍不住被自己兒時的幼稚想法逗笑,回過神來,無比認真地對高興說:“哥,還好我是你妹妹?!?p> “是啊,不然誰陪我回家?!?p> 是啊,還好你是我哥哥,還好有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