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入夜,戍堡一片沉靜,幾只老鴰在戍堡上空盤旋,呱呱鳴叫。
黑沉沉的云層沒有消散的跡象,天空不時劃過幾道無聲的電光,空氣潮濕悶熱,子時之后,必定會有一場雷暴大雨降下。
偌大的瀘河堡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火光照耀,留守戍堡的戍卒分成數(shù)個小隊,手執(zhí)火把在堡內各條街道巡邏,從天上俯視,便如幾只螢火蟲在緩緩挪動。
堡內幾處被縱火的地方經過軍屯百姓一番奮力撲救,萬幸都無大礙,只是戍堡里依然飄著幾股濃濃黑煙,看上去有些駭人。
糧窖被燒塌大半,好在及時制止之下,貯藏的糧食沒有受損太多。
官房外的空地上,一邊整齊的擺放著數(shù)十具尸體,全部用白布遮蓋,其中大多都是戍堡戍卒的,有一部分則是周儉臨時組織的青壯。
另一邊,則是那三十具死士尸體堆在一起,大多都是死于李元愷和戍卒刀下,有一些則是活命無望下咬破嘴里毒囊自盡而亡。
官房里,一片愁容慘淡。
沙木拓帶人守衛(wèi)在門口,李元愷坐在高腳胡凳上,赤著上身,面無表情,崔穎站在他身后,一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清理后背傷口,涂抹傷藥包扎,一邊垂淚不止。
崔浦和盧蕓崔琳坐在一旁,盧蕓母女似乎還未從剛才的慘烈廝殺中回過神,臉上依舊一片驚怯恐慌,崔浦則低聲安慰著妻女。
周儉躺在一方榻上,蒼老的面容枯黃,渙散的眼瞳毫無生氣,氣息微弱,仿佛隨時都會咽氣。
老人的胸腹間,一處劍傷透體而過,鮮血浸濕了衣衫,變成了暗紅色。
薛收坐在榻前,搭在周儉手腕上把脈,眉頭緊鎖,良久,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朝李元愷看了一眼,微微搖搖頭。
李元愷臉色一暗,站起身,扯動后背傷口,疼得他直咧嘴,朝崔穎勉強擠出個寬慰笑容,走到周儉身邊坐下。
周儉眼皮顫抖努力睜開,黯淡的眼睛朝四周看了一圈,望向李元愷,艱難地露出笑容。
“周伯,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
李元愷輕聲說了一句。
周儉聲音沙啞無力地輕笑道:“李戍主無需為小老兒傷感,小老兒年過花甲,早就活夠本了,能夠在臨死前看到瀘河堡重建,可以瞑目了......”
李元愷抽了抽鼻子,想露出個寬慰笑容,卻覺得臉上無比僵硬。
“李戍主......”周儉奮力地掙扎起身,李元愷急忙在他后背墊上靠枕,緊緊握住老人干瘦粗糙的手掌。
周儉大口喘著氣,低啞地說道:“小老兒一生無后,原來瀘河堡的鄉(xiāng)親都是小老兒的親人,只希望李戍主能帶著他們過好日子......青山那孩兒雖然沒有什么大能耐,但為人忠厚踏實,望李戍主善待他......”
李元愷低聲勉強笑道:“周伯放心,瀘河堡是我在遼東的家,這里的人都是我的兄弟親人,李元愷必不會辜負他們!”
周儉老懷欣慰地露出笑容,握住李元愷的手漸漸失去氣力,眼皮也緩緩闔上。
崔浦和盧蕓帶著兩個女兒站在榻前,朝安然而去的老人深躬鞠禮,盧蕓泣聲道:“長者救我母女性命,無以為報,今后每年祀節(jié),必定親手焚香叩拜,悼念亡者!”
崔琳和崔穎也是眼眶通紅,若無周儉帶人奮不顧身阻攔發(fā)瘋的死士,崔浦一家能否逃脫劫難還不好說。
葛通沖進屋想要稟告什么,看到榻上老人用白布緩緩蓋上,聲音一下子從喉嚨里消失,噗通一聲跪倒在李元愷身前,泣不成聲地道:“屬下之罪,萬死!請戍主責罰!”
李元愷披上一件薄長衫,仰頭望著掛在正堂上的一幅巨大的規(guī)劃圖,那是整個遼東的中南部,是瀘河堡和襄平縣的未來。
里面,凝聚了瀘河堡一眾弟兄的心血,和一萬多戍堡軍屯百姓的辛勞汗水。
揉揉發(fā)酸的眼睛,李元愷輕嘆道:“老葛,這次的事情雖然不能全怪你,但你的斥候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你們能在第一時間覺察到有不軌之人混入戍堡,留足時間追查,周儉和外面的四十多具尸體,或許還能活下來不少!”
葛通滿臉愧色垂著頭,雙肩不斷地顫動,赤紅的眼睛仿佛要滴血,死死捏住拳頭。
“我要求你警戒外敵,而不是等敵人神不知鬼不覺摸到我們鼻子底下。老葛,這次的事情希望你當作一個教訓,不要再有下次!斥候隊增添至五十人,但凡傷亡的弟兄,加倍撫恤。去吧,去把這些人的底子查清楚,看看他們從哪里來,受何人指派!”
李元愷揮揮手,聲音有些疲倦。
葛通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抱拳咬牙嘶聲道:“屬下保證,只要斥候隊不死絕,絕對不會再有下次!屬下自會去向謝玉堂領二十鞭子,絕不辜負戍主和眾位弟兄的信任!”
葛通帶著人退出官房,他赤紅的眼睛充滿殺氣和兇光,如同一匹嗅到血腥味的狼,和一眾風鈴衛(wèi)弟兄連夜離開戍堡,消失在夜色黑暗中。
一夜無眠。
翌日一早,程咬金尚青山等人陸續(xù)率人趕回。
不出意料的,瀘河堡周邊各大重要設施,均遭到不同程度的襲擊,其中又以馬場和墾田最為嚴重,各自爆發(fā)一場混戰(zhàn),好在瀘河堡防備及時,沒有讓賊人得逞,瀘河堡小半年心血沒有白費。
有了這次教訓,李元愷加強了戍堡和周邊的防衛(wèi),三千戍卒除了訓練以外,駐防各處重要場所成了最緊要的任務。
十日后,當瀘河堡內的緊張氣氛漸漸緩和的時候,葛通帶著斥候隊回歸戍堡。
葛通瘦削的臉上胡子拉碴,一雙眼睛充滿血絲,身上酸臭熏人。
他手下的風鈴衛(wèi)幾乎個個如此,看來這十日,他們當真是豁出命去追查。
斥候隊的努力和辛苦沒有白費,李元愷和崔浦還有薛收坐在官房內,靜靜地聽取葛通匯報,此次戍堡遇襲的來龍去脈,總算是摸清楚。
崔浦氣得渾身發(fā)抖,連連拍打幾案怒吼:“柴紹叔侄賊子,安敢如此!他們眼中還有我大隋,還有朝廷法度在嗎?”
薛收蹙眉道:“事情線索雖然查清,但苦于沒有證據,就算上奏朝廷,也拿不出能讓他們定罪的鐵證!三十名死士全都來自關內各郡,還有那些趁亂襲擊馬場墾田等處的惡徒,都是些流民或是流竄的亡命之徒,就算我們知道與懷遠堡那邊有關,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李元愷拿著黃金匕首,一點點挑掉手掌上的疤痕,笑了笑搖搖頭,淡淡地道:“地方派系爭斗,在朝廷眼里,就像是自家兩個頑童搗蛋,只要不出大亂子,通常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哪里會放在心上!此事不用上奏朝廷,我們自己的矛盾,自己解決!”
崔浦憂心忡忡地道:“你想怎么解決?難不成點起兵馬沖到懷遠堡大打一場?若是那樣,就算你殺了柴紹,也會被朝廷革職問罪,下場好不到哪去!”
李元愷咧嘴笑道:“崔公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沖動胡來。對了,懷遠堡的遼東商會定在什么時候?”
薛收看了他一眼說道:“七月初一,距今還有大半月?!?p> 李元愷笑了笑,低頭把玩著黃金匕首,拇指指腹輕輕在刃口刮了刮,絲絲血跡滲出。
“七月初一......七月初一......柴紹送了這么個大禮給我,我們?yōu)o河堡又怎么能不回敬一下呢?只是這禮物,該如何準備,呵呵~真是頭疼呀~~”
崔浦和薛收相視一眼,各自無奈搖頭,連他們二人也不知,瀘河堡和懷遠堡之間的血仇,這下子要如何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