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幾天里,府中包括父女二人在內的上下,依舊是在忙碌地籌備九月初五的婚禮,不過這種忙碌,跟先前為了應對郡守府的疲于奔命比起來,無疑是更加地輕松,而且也多了些發(fā)自內心的洋洋喜意。
不管君羨冒險的計劃最終結果如何,按他所分析的,黑山就算堅持不肯退讓,但是在真正對方家下手之前,起碼也要先派人到武安郡調查清楚。
武安與襄城不一樣,黑山之所以敢明目張膽地派人潛入方家,甚至還送上書信言稱要上門迎親,最大的底氣不過是襄城郡守的默許,然而他們到武安行事自然不可能這么方便,一來一回,等到他們查明君羨的真正身份,至少也需要十天半個月的時間。
有了這樣的一段緩沖期,方家多少也能作出些反應,或者找到更好的應對方法。
不過,以上都只是方正和方云玉一廂情愿的看法而已,其實在滿心都是刀光劍影的君羨的眼里,對方答應退讓那自然很好,事情就此解決,但是他們如果不答應,那他就干脆提著刀砍過去算了。
——硬碰硬當然不行,如果黑山響馬真的只是一群由流民、逃犯聚集起來的烏合之眾,那他倒真的有把握在萬……百軍叢中取那個什么少寨主的首級,順手把老寨主的摘了也行,反正對方不是什么好人,他殺起來毫無負擔,這種事情前世也沒少干過。
然而從那天晚上幾個潛入者的身手、反應和意識來看,他們有很大概率是由關中某位貴人散養(yǎng)的暗子,即便不是用來戰(zhàn)斗,只是輸送糧食輜重之類的,也同樣不容小覷——在同等的人數下,游兵散勇和紀律嚴明的軍隊相比,戰(zhàn)力根本就不在一個維度上。
“如果對方不答應的話,黑山的地形我又不熟悉,這倒有些難辦……唔,干脆到時直接甩掉幾個護院,然后悄悄跟著他們進山……”
“正如魯先生所說,沒有什么事情是一刀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刀?!?p> 月色下,他背著雙手悠閑地在方府里閑逛著,這么小聲地嘀咕自語。
“刀?什么刀?”
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水兒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姑爺和二小姐的大婚之期越來越近,這是大好事,府里的人都很高興,然而只有她才注意到,姑爺最近說怪話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了……
見到她懵然的可愛模樣,又想起上次跟方云柔的討論,君羨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笑著說:“我剛剛說,打算去找方老爺,請他把你也一起許給我,二小姐做我的正妻,水兒做我的小妾……方老爺要是不答應,我就找把刀抹脖子算了……”
小丫鬟雖然在半月之前就被指派來貼身伺候君羨,古代的女子又普遍要比前世的早熟,但她畢竟是個只有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就算心里早有準備,當下聽到他調笑的言語,不由羞得小臉通紅,低頭捏著自己的裙角,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可、可是,按規(guī)矩應該是云兒姐姐先……”
君羨本意只是想調戲一下小姑娘,見她這副認真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又將她的小臉扯了幾下:“好啦,姑爺只是跟你開個玩笑的?!?p> 水兒這才低低地“哦”了一聲,兩小手卻依舊絞在一起,姑爺果然又開始說怪話了,什么“再等幾年才是合法蘿莉”、“輕音柔體易推倒”之類的,她一個也沒聽明白。
主仆兩人說說笑笑,不久,便到了方云柔的小院前。
院子里,云兒原本正追著小奶貓滿地跑,見到君羨來了,臉色立即就黑了下來,敷衍似的向他行了一禮,便又牽起水兒一起攆貓去了。
這個小姑娘對他的偏見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君羨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不過受了那么多次白眼,好歹也習慣,便自顧自地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只是下一刻,他又疑惑地走了出來,問道:“你家小姐呢?”
現在大概是戌時的中段,也是他與方云柔每日講故事的慣常時間。少女以前有病,所以平時極少外出,就算外出,起碼也會帶著云兒一起,可是眼下她不在房中,云兒卻還在小院里逗貓,這是怎么回事?
云兒雖然不太想搭理他,但是畢竟主仆有別,只好將注意力從依依呀呀的小奶貓上收了回來,不咸不淡地回答:“小姐到府中散步去了……而且不讓我跟著?!?p> 君羨這才恍然,少女大概是因為大病初愈,想要多適應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拒絕了云兒的隨行,自己在府中亂跑去了……他點了點頭,“那我就在這里等她回來好了?!?p> “隨便。”云兒翻了翻白眼,又要想小貓伸出魔爪。
感受到她刻意的無視和越來越惡劣的態(tài)度,君羨在一如既往地無奈之余,也忍不住又奇怪了起來——明明在先前治好了方云柔之后,云兒小朋友已經勉強收起成見,算是從心底里接受了他這個姑爺,可是這才過去了幾天,怎么又開始敵視他了?
想到這里,他刻意地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問道:“云兒,我們之間是不是又有什么誤會了?”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云兒就霍地抬起頭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道:“云兒只是個下人,怎么敢……這種事情,姑爺還是自己想想吧?!?p> 說著不敢,但是她的話里明顯帶著極大的憤然,就連一旁正樂兮兮地抱著小奶貓的水兒都是被嚇得顫了顫,訥訥地張了張嘴,想要勸說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君羨聞言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個誤會似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只好耐著性子:“有話你直說便是,不用遮遮掩掩。”
云兒不忿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好,云兒想請教一下姑爺,姑爺在大婚之日,究竟要娶的是誰?”
娶的是誰?難道她聽到了剛剛跟水兒開的玩笑?
他怔神了一瞬間,隨即便回答:“當然是你家小姐?!?p> “小姐?”云兒柳眉倒豎,質問道:“哪個小姐?方家可是有兩位小姐的!”
“當然是二……”他下意識地就要回答,然而話只說到了一半,就忽然想起什么,沉默了起來。
見到他露出意料之中的反應,云兒忍不住冷笑:“我可是聽外面的人說了,出身冀州大族的李公子將要跟方家長女成婚,連請柬都已經派出去了,這難道只是巧合嗎?”
“……還是說,這位李公子就是姑爺您?”
一旁,水兒被她的話嚇得直接松開了手,懷里的小貓嗷地摔在了地上,她蒼白著小臉看了看君羨,又看了看憤憤不平的云兒,小聲地說道:“不、不會的,姑爺明明對二小姐那么好……”
在給二小姐治病的時候,姑爺可是吐了好幾次血,連命都快要丟了……
云兒聞言,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好又怎么樣……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老爺沒有子嗣,所以娶了大小姐的人,將來可是能繼承方家所有家業(yè)的?!?p> “云、云兒姐姐你……”
見她說得越來越過分,小丫鬟心里也開始有些亂,雙眸不自覺地紅了起來,跟她爭辯:“你、你胡說!姑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說完,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看向君羨,哽咽著:“姑爺……你快告訴云兒姐姐,要娶大小姐的人,不是你……”
然而君羨自始至終都只是沉默著,直到水兒向她問話,才微微搖了搖頭,卻還是沒有回答,只平靜地說了句“我們走吧”,便轉身向著院外走去。
這樣的態(tài)度,當然就是默認了。
云兒心道果然如此,對著他的背影露出不恥的笑容,而水兒則如遭霹靂,直接怔了原地……只是他走到小院門口,忽然又停了下來,稍微回了回頭,問道:“你剛剛說的事……小柔她知道嗎?”
云兒僵著小臉搖了搖頭,意有所指地回答:“小姐的病才剛好,受不住這種打擊?!?p> 聞言,他的心里才微微舒了口氣,徑直離開了。
水兒抹了抹眼淚,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跑著追了上去。
小院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下來,云兒收斂起臉上的不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又將小貓抱進懷里,過了很久,才深深地嘆了口氣,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不停地滴落,無助地喃喃自語:
“可是,二小姐明明就那么喜歡你……到底要怎么辦???”
……
……
路上,主仆二人漫無目的地在府里走著。
小丫鬟咬著唇跟在君羨身后,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天人交戰(zhàn),好幾次想要開口,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好一會兒之后,才聽到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想要知道些什么?”
她委屈地抽了抽小鼻子,哽咽著問道:“姑爺,云兒姐姐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要娶大小姐嗎?”
他點了點頭。
其實說不是也可以——早在幾天之前,為了實施他提出的計劃,方府配合地改了請柬,大抵就是含糊其詞地說,冀州某大族的某位公子將在九月初五上門迎娶方家長女,用以迷惑郡守府和黑山。
到了婚禮當天,他親自會帶人到城外與黑山的人談判,至于之后的步驟,取決于談判的結果。
出于保密的目的,這個計劃只有他和方家父女三人知道,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不過黑山的人上不上當另說,沒想到自己人倒是先中招了。
所以才有了眼下這樣的窘境,在事情解決之前,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向云兒解釋。
小丫鬟聞言又是紅了眼睛,抽抽噎噎地追問:“為什么……姑爺不是很喜歡二小姐嗎?”
君羨見她這副可憐的模樣,忍不住饒有興致地敲了敲她的小腦袋:“你才多大,就知道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水兒大概是對他也有了成見,不滿地打開了他的手,吸了吸小鼻子:“……姑爺給二小姐治病的時候,水兒就在一旁看著……姑爺那時明明都已經吐血了,還死死地抓著二小姐的手不放,這難道不是喜歡嗎?”
說到這里,她變得更加難過了,低著聲音問道:“……難道姑爺真的像云兒姐姐說的那樣,為了得到方家的家業(yè),才……才拋棄二小姐,改成和大小姐成親?”
水兒現在的狀態(tài),大抵就等于前世那些糾結于愛情和面包的單純小女孩,他不由得笑了笑,點了點頭:“是啊,我看上了方家的家業(yè),所以處心積慮地接近小柔,還要霸占方云玉大小姐,反正等到將來,方府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大小姐是,二小姐是,水兒也是,云兒……唔云兒不是,反正,既然都是我的,先娶誰后娶誰又有什么區(qū)別?你說呢?”
小丫鬟被他一番無恥的詭辯給繞暈了,滿腦子都是什么你的我的,迷迷糊糊之下就點了點頭,忘記了追問。
君羨見狀又笑著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趁機哄她回去休息,稀里糊涂的水兒自然是乖巧地退下。
等到她走遠了以后,他臉上的笑意才慢慢地褪去,沉默了很久,終于忍不住有些復雜地嘆了口氣。
喜歡……也許吧。
只是這種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他是君羨,不是李君羨——藏在這副身軀底下的,終究都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不同的外在言語、行事方式,不同的內在思維,他就算真的喜歡她,喜歡她的溫柔,善良,柔順,堅強……喜歡她的一切,可是這是現實,不是網文,跨越時代的兩個人,真的可以輕易、順利地成為夫妻嗎?
以后長久的相處如何?方正等家人如何?大夏亂起來后又如何?
如何?
他心亂如麻。
總之,這次的誤會,就姑且讓它將錯就錯吧。
——此事一了,便先去武安,之后……也許還會去其他的地方,有過其他的經歷,有更長的時間作為緩沖——也許是一兩個月,也許是一年半載,歷練也好,適應也好,什么都好,再回來,到時,就應該會有答案了吧?
他又嘆了一口氣,這樣苦惱地想道。
……
……
方云柔的小院里。
君羨和水兒離開后沒多久,少女就走了回來。
她的臉色很蒼白,失魂落魄地在門前站了很久,才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后勉強地笑了笑,走了進去。
只是云兒與她自小一起長大,當然能察覺到她的異常,馬上就迎了上來,張了張嘴:“小姐,你……”
少女又擦了擦眼里快要流出來的淚水,笑著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云兒,我沒事……幫我拿針線和筆墨過來。”
云兒點了點頭,依言到府中取來針線和筆墨,交給了少女。她沉默地看著少女穿針引線,好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
“小姐,為什么不找他問清楚?值得嗎?”
少女又搖了搖頭,溫柔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的命,是他救回來的……而且他說,表達喜歡的方式有很多……”
——有人會說“今晚的月色很美”,有人則說“山有木兮木有枝”、“紅豆生南國”,還有人說……
可是啊,你說的一輩子,只是安慰我的吧?
我快要死了。
陳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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