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失意
無殤得知成績的那天清晨,臨安漫起了白霧。她站在書屋屋頂,看著茫茫的白霧,看著朦朧的山山水水,心里有壓抑,有難過。
酒喝了一壺,杯子被她扔在地上,轉臉又晃著身子在空蕩蕩的房間轉轉悠悠。她扔了幾本書,嘴里嘟嘟囔囔,在地上躺了許久后,又將那些被扔的書撿了起來。
她開始整理書架,無意間發(fā)現(xiàn)許多空著的試題,于是坐下來拿起筆認真地做題。題做完,她跟自己下了幾盤棋,又彈了幾支曲子。她彈琴時似乎做了個夢,手指開始亂晃,晃著晃著,曲子變成了夏至日那天的調調。她驚醒,怪自己居然把寫詞的事給忘記掉了。
伏案寫詞的時候,她父皇秦炤來了。
她知道他會說什么,同時她渴望他會說些其他的句子。可是她很失望,這個從得知她一模成績開始,便奔波許久的父親,并沒說出她想要聽的句子。
他有憤言,有一肚子的疲憊,想要說,見她,卻不敢說。他只說她在針對他,他說她不懂事不理解他的苦心,他說他心力交瘁,說他好累,好累。他談及“孝”,談及“責任”,談及“未來”,她沒表態(tài),也不反駁。她一直平靜地聽著,直到他因她沉默而說不出句子時,她才靜靜地開口。
她問他:“你可知我母親生我是為了什么?”
他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問,當然,他一時之間也給不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又問:“你可知我活著是為了什么?”
“你活著……”他看著她平靜的好似死了的雙眼,竟然難過的說不出什么話來。
“你可知我考水木宮是為了什么?”
她又問,這下他能答上來了。
他答:“求你長命百歲?!?p> “為何要長命百歲?”她的雙眼開始有活著的氣息。
“你生來福薄,壽短。父皇不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看著面前瘦高的她,眼睛開始濕潤。
他好像聽見了十幾年前,臘月初一那天,南國皇宮里她的第一聲啼哭。那時她那么小,小的一只手就能抓住,現(xiàn)在竟然長那么大了。這么多年來,他時刻掛念著她,可是仔細想想,她好像并沒有在他生活里出現(xiàn)過多少次。他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長到這樣高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改變的喜好。
何種喜好?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喜好是什么呢。他責怪自己的失職,卻又想,待她考上了水木宮,有的是時日去認真了解她呢。
“這世上,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讓你考上水木宮,是為你好,你怨我,氣我,只要結果能是好的,什么都行,怎樣都行?!彼谄蚯螅蚯笏灰米约何磥黹_玩笑。只要考進水木宮,只要她修了仙,只要她好好走下去,她的生命便因此延長。
“所以,你只是不想自己難過,才想讓我活著對嗎?”無殤再發(fā)問,那話,擲地有聲,冰冷刺骨。
“你怎會這樣想……”他驚訝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囡囡,這世界,這世界哪有父母親是為了讓自己不難過才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的啊。既生之,則養(yǎng)之……你……”他有些氣,他氣她這樣想。她是他的女兒,是他的骨血,是他寶貝,他的愛,他想讓她活下去。
他只是想讓她活下去,活著意味著可能,意味著她可以獲得幸福、快樂和這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
“生之?養(yǎng)之?你?”她諷刺一笑,轉身把那沓做完的試卷扔到他面前,“是,你生我,你養(yǎng)我,你的功德高于一切,所以你可以操控我的一切,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有什么資格決定我的人生?”
“囡囡,你……”
“你年輕時沒完成的夢想,你逼我去完成,可是,憑什么?還有,是不是我沒有考水木宮的資格,是不是我接替不了你的夢想,你就任我自生自滅。是不是?”她開始扔筆,開始扔墨和硯。
她的眼睛落在燈籠上,白色的燈罩里跳躍著亮色的燭光,原來天早已黑了。
他聽她說這話時,幾支筆砸在了他的衣服上。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秦炤少年時期才得知自己早夠資格去考水木宮,可是因為他那時已是儲君,又因他父皇早早地拒絕了,他幼時就燃起的成仙的渴望便在那時成了巨大的遺憾。秦炤的孩子當中,只有無殤一人夠資格去考水木宮,無殤理所當然地認為如此。
“我因你來到這世上,但我不是為你才活下去的。你明知走下去就是要受苦的,那你為何不在得知我福薄的那一刻便把我掐死?為何不讓我早早地死去?你這樣讓我活得不知道為什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她開始扔書架上的書,語速緩緩的,聲音沒有太大,卻震得人耳朵痛。
她近似瘋狂的行為讓他害怕,他想阻止,手腳卻好像動不了了。他被她的話給嚇到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說出那樣話的會是他的女兒。
“還有,就算我完成你那個渴望,可我又不是你,你能得到什么?你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活下去,或者立刻死去,和你有關嗎?我的生死,你有什么權力去決定,或者說,誰給你的權力去決定我的生死?”她扔掉一本厚重的書后,獰笑著直視他。
“囡囡,我是你父親。”他顫抖地出聲,他是她父親,他給了她生命,他要為這個生命負責。他要全心全意為了這個生命去舍去許多,要為了這個生命付出自己的全部。
她生,她是他驕傲,她死,他便失去了一切。
“我是,你父親,你生你死,怎么和我沒有關系?!彼眍^發(fā)緊,鼻子發(fā)酸,他怨恨,怨恨自己錯失她的成長,為何當年那個小小的,乖巧的孩子,如今變得那么恐怖。
“父親?呵,我的好父親,您剝奪我的一切,禁錮我的自由,十幾年來又看過我?guī)籽??父親?呵,你配我喊你嗎?”她皺著眉揚起嘴角冷冷說著。
她不起波瀾的語句如鋒利的刀劍,一刀一刀扎他的心。
你配嗎?
你配我喊你父親嗎?
“囡囡,囡囡……”他近似絕望的聲音,低的好像快要聽不見了。
無殤揚著臉走近他,長長的衣服滑過地上的殘籍。枝上的鴉雀老老實實地呆著,月光穿過云層朝密葉上照去。玄靛四處望望,想要進殿內,卻被一個人輕輕抱起。
“你問問你自己,你到底配不配。”
“我叫你父皇的時候,你難道就不感到一絲愧疚嗎?”
“你有什么資格要求一個被剝奪一切的人去幻想未來?你又何德何能讓一個被棄了十幾年的孩子認真地叫你一聲父親?”
她終于站在了他面前,凹陷的臉頰,冷白又薄的皮膚,瘦骨嶙峋,撲面而來的冰冷。她臉上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她說那些話時似有笑意。他也覺得震驚,她的每字每句都不起一絲波瀾,沒有情緒,沒有怨,沒有憤,沒有怒。
她臉上突然堆起了笑,那笑虛假的要命,像是一張皺皺的人皮。
“我不厭不恨這世人,只厭你恨你?!?p> 她害怕,她孤獨,她抑郁,她絕望,她需要父親的時候,他在哪?
“我見你一次,就惡心一次?!?p> 自她被選做水木宮考生,她母親就病了。十幾年,她見她母親,只有三次。這一切是誰主導的,誰罰的她母親,誰拒絕了她母親最后的心愿,誰逼死了一個母親,誰逼死了一個孩子。
“你,滾。”
這個時候,烏云遮蓋了所有的光,燭火顫顫的晃著。蟬鳴散了,殘荷將現(xiàn),白日里略略燥熱,夜里已漸漸轉涼。秦炤想起來來時的路上整理要說的句子里有那么一句,天冷了,多添衣。
怎么就沒說出口呢?
他聽見“滾”那個字的時候,身體一陣疼痛。他一陣眩暈,欲要倒下去,又怕倒下去影響了他的囡囡,就忍了忍。
他知道她一直不想見他,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但又不得不堅持下去。她怨也好,恨也罷,辱他罵他,哪怕動手也好,他也愿意堅持下去。他好想把自己的壽命全數(shù)給她,哪怕讓自己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他每天都擔心著,他怕她突然有一天就離開了,那么她所受的苦,全都是白白遭罪了。他嘆她,他怨自己,怨自己不是她,怨自己不能替她受苦。
他想她好好的,好好活著,活得長長的,久久的。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只要活著,一切皆好。
他怕她還會生氣,沒有用力看她幾眼,他懊悔不已的情緒里面好像又參雜諸多不甘。他知她心里一定怒了,于是不敢再跟她講話,他想多待一會兒,又覺得她會煩他,低低頭,忍住淚,一步一步邁出了大殿。
霧又漫起了,微弱的亮光,樹葉葉片摩擦,遠遠望著,莫名陰森恐怖。
公主府又恢復平靜了。
那種靜,如同墳場的靜,如同躺著尸體的棺木的靜。那種靜,仿佛只要自己也是個死人,就能完美地與環(huán)境切合。
“哎,我今天話真多?!睙o殤嘆口氣,責怪自己沒把住自己的嘴。
這大概是有生以來,跟他說話說的最多的一次了吧。
她頭疼,暈暈乎乎的,某些心緒壓在骨子里放不出來,她感到疲憊,卻不知道該怎樣去緩解。
秦暮離進來的時候,她站在一片狼藉里呆滯著。
她看他越過書本來到她面前,緊接著,他給了她一巴掌。
疼。
她想看他一眼,實際上,那一眼應該也是呆滯的,但秦暮離沒給她機會。
又一巴掌。
她疲軟的身子踉蹌了一下。
又一巴掌。
她坐在了地上,誒,太疼了呢。
他一定會教訓她一頓,她猜。
“他何德何能讓你喚他一聲父親?秦無殤,你告訴我,你又何德何能做他女兒?”
“南國尊公主,你能清楚那個‘尊’字嗎?他身為一國之君,對你低聲下氣,任你吵任你罵。秦無殤,你能知點好歹嗎?”
“他給了你那么多其他皇嗣這輩子也渴求不來的東西,可你呢?你怎樣對他的?你想想你是怎樣對他的?”
“他是你父親,他給了你生命,你難道一點也不知道感恩嗎?”
“秦無殤,他到底欠了你什么?他這輩子到底虧欠了你什么?”
“你到底要讓他多失望多絕望多痛苦,你才肯善罷甘休?”
她歪著頭,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沉默之后,轉身,他看見白發(fā)少年風塵仆仆,立在大殿里,少年目光放在那個仿佛死了的姑娘身上。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總覺得自己的出現(xiàn)是那么不合時宜,秦暮離想。
少年跪坐在地上望著無殤,無殤眨眨眼,咧嘴笑了。
她道:“你回來了啊。”
溫溫柔柔的,怕聲音一大就嚇走了他似的。
他皺眉,心疼地點點頭。
“我,我寫了詞?!彼氖职抢抢ü膳缘睦墙澹伊嗽S久,終于扒出一張紙。
“你看看,看看我寫的怎么樣?!彼f給他,他立刻接住。
“哎,這里太亂了,我收拾收拾。”她慢慢站起,開始認真地撿書。
“我喜歡最后一句,‘處濁世享清歡’,不過,這里不是濁世,我也就享不了清歡了。真可惜?!彼鹨晦麜旁跁郎?,接著又去撿。
“一些亂湊的字句,有些矯情,想來你也不會太喜歡。我時間少,也總忘,你若覺得不好,我改日再重寫。”她跪在地上低著頭一本一本地撿,聲音越來越小。
深深放下紙,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緩緩抬頭,眼里涌出哀傷。
像是暴雨里的山林,呼嘯,無助。
“我一模是劣評,我第二次劣評了。”她不知道,這最后幾步她能不能走下去。
“為什么?”她握住他的手,像一個可憐的孩子。
“為什么福薄是我?為什么有資格的是我?為什么非要走下去的是我?為什么這一切都是我?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為什么要選擇我?為什么非要是我?”
“今天,我母親忌日?!彼讨鴾I低聲說。
“為什么?。繛槭裁次視簧聛??為什么要讓我活著去接受我不想接受的一切?”
比如接受孤獨,比如接受欺騙,比如接受不自由,比如接受被選擇,比如接受失去和離別,比如接受不甘和妥協(xié)。
“深深,我……”
她開始流淚,她說不下去了。
她好想大哭,可是那太矯情了,連這幾滴眼淚她都覺得太造作。
他給她擦淚,一下一下,擦不完似的。他又一次覺得自己太沒用,他什么也做不了。
似乎自從故事開始,他的存在根本就沒什么實際意義。
他只能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像她曾抱自己那樣緊緊地抱著。
她閉上了眼。
可能自己太倒霉,惹了眾神,才致使自己這般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