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個人無恥起來,臉皮厚度是驚人的。
柳枝他們一行回到侯府的時候,整個前廳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柳枝拿眼瞟了瞟,好么,到齊了。
柳希濟(jì)和秦氏排首,杜姨娘在渣爹的后首,還有柳枝快要忘記的長兄柳玉麟,長姐柳玉棋,三妹柳玉檀,三弟柳玉欽,小玉錦不在,后面新新舊舊的仆從婢女,柳枝粗粗一覽,心里大約有了數(shù)。
只是她裝失憶幾乎裝成了失智,明顯看到柳玉棋和柳玉檀交頭接耳,抬首都不屑的嗤笑了一聲。柳玉麟一臉不耐,從小這個長兄就學(xué)著祖父的模樣老神在在,嚴(yán)肅又克制,若說除了玉錦這柳府誰還能讓柳枝不討厭的話,這個古板的兄長算一個,雖然冷漠,卻對誰都一個表情。柳玉欽太小,依稀不足三歲,拉著杜姨娘的手一臉茫然。
她那個蠢笨的三妹,都敢明目張膽的嗤笑自己了,果然玉枝的離開讓她們很是舒心了一番。
長得美,活該被嫉妒,柳枝在心里自我檢討。
秦氏帶著一個重樓花冠,生生將她的身量拔高了兩頭,她雖不貌美,但是能撐起‘觀音冠’這樣夸張飾物的人不多,顯得端莊嚴(yán)肅猶如神邸,柳希濟(jì)便是她的信徒,這些年肆意酒色的柳信徒一臉被掏空的虛浮模樣,襯得秦氏愈發(fā)的圓潤祥和。
菩薩模樣的主母,誰知道更年期一來就大開殺戒呢。
只是大人們都還沒說話,刻板長兄卻不耐煩的道:“我先回去溫書,沒事別吵我!”又瞥了柳枝一眼:“回便回吧,又不是不識路,都出來做什么?!”
明年的鄉(xiāng)試,他這個秀才哥哥摩拳擦掌,準(zhǔn)備給這個武學(xué)沒落文才不顯的忠明侯府掙一點尊嚴(yán)回來,他才十六歲,又和威遠(yuǎn)伯府的嫡次女袁佩如定了親,誓要考個舉人為聘的。
柳枝還在失憶狀態(tài),想挽留而不得,有她這個剛直的哥哥在,秦氏多少會有點抹不開?,F(xiàn)在哥哥事了拂衣去,秦氏戴著再高的冠,也不影響她蹦跶。
果然,柳玉麟一轉(zhuǎn)過游廊,秦氏便咳嗽一聲,柳希濟(jì)跟個應(yīng)聲蟲一樣開始清了清嗓子:“張大人,好久不見——”
圓一沒想到首演是自己,面上一閃而過的不自然,好在皇帝面前都敢撂臉子的他骨骼清奇:“柳侯爺言重,張某現(xiàn)在僧衣加身,您還是叫貧僧的法號圓一吧?!?p> 一個‘您’字明顯叫得柳希濟(jì)膝蓋骨軟了一下。
“聽我的家仆說,您找到了小女?!”
“是這位老伯所言,說來慚愧,我這徒兒自稱柳姓,我竟沒想到她和侯爺?shù)难墶?p> 勝伯一張樂呵呵的褶子臉,還沒躬身答話,卻被柳希濟(jì)一聲低喝:“勝伯,這里不需要你多嘴!”擺完了主人威風(fēng),才換上笑臉湊到圓一的跟前。
“斐章感念圓一大師仁善,只是二女?dāng)?shù)月前出了意外,我們都以為那是……”柳希濟(jì)一片痛心疾首的模樣,但是打柳枝站在這個院子起,他的眼睛就沒落到自己這個二女兒的身上。
“小徒一直夢魘纏身,醒了卻什么也記不住,只是念叨著‘好大的火’‘不要殺她’‘母親饒命’……”圓一徐徐道來,眼風(fēng)掃過秦氏。
“大師——”秦氏溫聲打岔,“枝丫頭夢魘纏身,大師如何得知?”
幾乎就差明擺著說柳枝和圓一不清不楚了,這個老妖婆!人群在她這擲地有聲的一問后便開始竊竊私語,而柳希濟(jì),一臉的事不關(guān)己,還帶著點探聽風(fēng)月的好奇。
“初遇時小徒昏迷不醒,貧僧衣不解帶照料了兩日,怎么,柳夫人是說這里面有什么不妥?!”圓一有些瞋目,他本就不是一個解苦厄化劫難的普渡僧,這個和尚屬炮仗的。
“只是怕大師是被頑劣小兒戲耍愚弄……”秦氏做菩薩太久,即便是嘲弄輕嗤,也有一番我就是道我就是理的派頭。緩步上前,從袖中摸索出了一個黃皮信封,“妾身本無意拿出這封信來污濁大家的眼目,只是既然是名滿陽安的張相親自上門,妾身這個做主母的,也要給個說法。一想讓張大人做個見證,或者,圓一法師?再者,大師清正,不說假話,有大師評理,妾身才敢把這東西拿出來。請大師過目——”
無意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東西?!柳枝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大白眼!湊近粗粗看了一遍,紙張上面是她熟悉的簪花小楷,便知道這便是當(dāng)初捏死梅姨娘的‘證物’了。
瀕臨死亡邊緣的人,還有太多的牽掛在身,是會輕信魔鬼的。
魔鬼當(dāng)初要梅姨娘寫下的所謂‘通奸’經(jīng)過,不過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讓她謄抄下來而已,想起那猥瑣惡心的游醫(yī),柳枝的指甲掐進(jìn)了手心:真是把這些人挫骨揚灰都不夠!
可這里面,真要命的,是坦承了玉枝也是知情者,而秦氏痛心疾首的總結(jié)下來便是四個字:縱母通奸!
柳枝還在‘失憶’,兜頭一個屎盆子扣下來,還不能張嘴辯駁。
“我們侯府,是不會承認(rèn)這樣的女兒的!”秦氏語氣還是溫溫柔柔,像是在說一番寬心窩子的話,明明一刀又一刀,把柳枝戳成了篩子。
若不知知道他們今天有各種扎心的手段,柳枝也沒那么好的耐性演下去,直到聽到農(nóng)青在前門和門房吵架的聲音,她才悠悠然松了一口氣。
“既如此!”圓一鐵青著臉,眼睛里的火盛壓不下,他憐惜的摸了摸柳枝的腦袋,蜷指作揖道:“你們便當(dāng)她已經(jīng)在那場大火里死了罷!她現(xiàn)在是我的徒弟,還望侯爺夫人約束下人,不要妄議中傷一個死了的人!說來都是上一輩的錯處,她一個孩子能有什么手段改變轉(zhuǎn)圜?不知圓一能否討來這樣的薄面呢?!”
“自然自然!”柳希濟(jì)搗了搗手,秦氏不再吭聲,揮手遣散了眾人。
柳玉棋滿目愛惜的走來:“聽說你現(xiàn)在叫柳枝了,倒也真是重活一回,沒了記憶也好,改頭換面還能重新做人,是吧,玉檀?!”
柳玉檀學(xué)著大人模樣掩唇笑,一張石榴紅的帕子映得她小臉緋紅:“是呢,二姐姐,你可不知道,母親仁善,還將你和你姨娘的牌位立在祠堂呢。”
“師父,她們便是我的姐妹?!”柳枝歪頭打量了一番,皺了皺鼻子故作刁鉆天真:“長得可真丑,還沒有蜜蜜一半好看呢,我剛剛聽見農(nóng)青在叫我們了,咱們快走吧,莫名其妙被拉來羞辱,下次見面我可就不會客氣了!”
“柳玉枝——”
“不是死了嗎?在祠堂呢!氣不過去拆了燒了!”圓一按著柳枝的腦袋,她還是掙扎著回頭做了個鬼臉:“有那閑情逸致,不如多學(xué)學(xué)琴棋書畫,茶香花雅,人丑就要多讀書——”
“柳希濟(jì)這樣的貨色,還值得老夫費這一番口舌,嚇都能嚇出尿來!”圓一疾步走出了柳府好遠(yuǎn),還在吹胡子瞪眼:“為了你這個娃娃,老夫真是差點氣死,不過你那個主母,倒是個厲害主婦,你這招失憶,雖然自損八百,好歹能全身而退,若是進(jìn)了這柳府,怕是被人吃得骨頭渣子都沒!”
“唉,豈止自損八百,徒兒以后,得抹下臉皮,放下尊嚴(yán),在別人的口水中討生活了!”秦氏自然不會答應(yīng)圓一保守秘密。闔府的人都拎出來看熱鬧,不就是怕這‘浪蕩女’的謠言傳得不夠快不夠猛么?一府上下百余口,百張嘴,不出半日,她柳枝就得出名。
農(nóng)青連拖帶拽,打斷師徒二人的自嘲互懟:“快點,我怕蜜蜜撐不住了……”
農(nóng)青這孩子,說話的習(xí)慣一直不怎么好,措辭非常不嚴(yán)謹(jǐn),嚇得師徒二人聞言便撩袍狂奔,到了巷口掀開馬車一看,蜜蜜正摟著一個穿著五毒小襖、粉雕玉琢的娃娃,搖著一個撥浪鼓,大圓眼逗著小圓眼,笑得正歡呢!
“玉錦……”柳枝看著樂得口水直流的胖娃娃,把那顆突突欲出的心給摁下,轉(zhuǎn)頭賞給了農(nóng)青五顆硬核桃!“跟著師祖這么久,長進(jìn)呢?不會說話就閉嘴,知不知道人嚇人嚇?biāo)廊税。?!?p> “這娃娃剛剛確實哭鬧得厲害嘛,你看,他又哭了……”農(nóng)青委屈的摸著腦袋,還沒湊近,胖娃娃嘴一撇,又要哭了!
圓一跟著懸心一番狂奔,此時只是一攤魂魄離身的肥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守著馬車戴著兜帽的秦小樓趕緊扶起了他。
“小樓,謝謝你!”柳枝和他一起將圓一扶進(jìn)了馬車,看著少年藏在兜帽下的半張臉已經(jīng)紅透。
鬼使神差的,柳枝心念一動,抱了抱這個一心只有‘小玉枝’的少年。
最純粹的情感,最壓抑的思念,誰說少年之愛便是幼稚可笑呢?秦小樓把玉枝當(dāng)作自己的水中月,只是靜靜守望和呵護(hù)。即便他知道玉枝不管生與死,他們幾乎都沒可能,但他還是把最熾熱的那些感情,無怨無悔的給了她。
“你要小心,我現(xiàn)在本事可大啦。做的小點心和果子酒不比如意樓的差,待風(fēng)聲過后,我要盛宴款待你這個大功臣!”柳枝吐了吐舌頭,松開了直不愣登的秦小樓,“小心回府,留心府里的所有人,有事去東市找農(nóng)青!”
柳枝鉆進(jìn)馬車,撩開車簾,揮手再見,秋風(fēng)里藏著眉眼的臉紅少年,是柳枝偶爾午夜夢回,最遺憾的一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