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小姐?”勝春看著柳枝,聲音有些尷尬,又有些心疼。
“勝伯伯~”柳枝對他點了點頭:“難為你記著,只是這侯府上下都不歡迎我,以后你叫我枝丫頭吧,別叫二小姐了!”
“唉,這叫什么事兒?!”勝春幾天不見,蒼老了許多,他垂首喃喃道:“若是老侯爺還在……”
“勝春!老糊涂了不是?!”人未到,聲先至,柳枝和圓一還未踏進(jìn)垂花門,便見左側(cè)的游廊氣勢洶洶的走過來一個矮墩墩的紫衣婆子,柳枝認(rèn)得,是秦氏的奶母,姚嬤嬤。
不是秦氏的母,當(dāng)著秦氏的主,這宅邸的一半亡魂,都拜這姚嬤嬤所賜。玉枝上門要錢的那天,便是她守著家奴動的手,直到看見玉枝有進(jìn)氣沒出氣的時候才喊了停。
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偏偏柳枝還得裝作不認(rèn)識。
“既不通傳便把外人往府里帶,若不是念在你侍奉三代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的份兒上,早被打發(fā)到莊子上看田守地去了,輪得著你來做這個府里的管家?!”
“這不是……”勝春忠厚老實,臨到老了被騎著脖子罵,便是老侯爺也沒這般急眼過,一時結(jié)舌辯駁道:“這是二小姐……不是外人!”
“你果然是老糊涂了,前幾日老爺夫人當(dāng)著全府上上下下的人把她除了名,柳氏族譜上便沒有這個人了,你還認(rèn)什么二小姐?!現(xiàn)在陽安城都是她不凈不潔的名聲,你把她帶進(jìn)府,不是臟了侯府的門楣,污了其他少爺小姐的名聲?!”姚嬤嬤一張利嘴夾槍帶棒,上綱上線,說得勝伯一張臉紅青黑白變幻交替。
“這位嬤嬤好生厲害啊~”柳枝贊許的拍了拍手,“人都說好狗不擋道,嬤嬤雖然算不得好狗,卻是條惡犬!惹急了,主子的主也敢做了?!何不叫你們的主子出來見上一見,看是攆我走呢,還是好茶好點心的伺候著?!”
“姑娘當(dāng)我們柳府是什么地方?打娘胎里帶出來的劣根便是讀再多的書識再多的字也枉然——”姚嬤嬤后宅手段了得,柳枝若想贏嘴皮子功夫就得著了她的道:話里話外的逗著柳枝和她吵,恨不能污言穢語相逼,若是柳枝猜的不錯,早在她看見自己的時候,她便差人去請秦氏了,估摸著還有她的姐妹姨娘、得力仆從什么的,只要激出柳枝的犟脾氣,來人便能看見一個潑婦罵街的柳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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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知道這些手段,柳枝當(dāng)是一個學(xué)習(xí)罵人的好機(jī)會,潛心聆聽,順便調(diào)整狀態(tài)站在圓一的左側(cè)扮弱小擠眼淚。
圓一覺得自己的左胳膊起雞皮疙瘩了,還好僧袍不顯,臉上的肅容因為要憋著這股子尷尬不適而有些過頭,看起來非常的不好惹。
“姚氏!住嘴!”一個碧青色的身影快步上前,怒不可遏的聲音裹挾著飛奔的輕喘,直到他站定,柳枝才看清,來人是誰。
柳玉麟。
碧青色的直裰,因在家而未著冠,只是一根木簪半束,遺傳了秦氏那張有些寬的面皮,算不得好看,大概因為是男兒,又性子刻板有些書呆氣,倒有一股學(xué)士風(fēng)流蒼勁如松的氣質(zhì)。
“她是誰?!容得你這樣的下人說嘴?!”涵養(yǎng)讓他一直攥著拳頭,說出的話也抵不得姚氏半分厲害,但是他身量已成,高高的護(hù)在柳枝的身前,竟讓柳枝的心微微一顫。
有一個叫做‘感動’的東西襲遍了柳枝的四肢百骸。
“她……她都逐出侯府了……”姚嬤嬤此時像只卡著脖子的母雞,想縮著腦袋躲過去,卻被大少爺?shù)难凵衿鹊糜行┌l(fā)抖!她一向跋扈慣了,現(xiàn)在的侯爺她都敢置喙兩句,便是秦氏也要給她三分臉,可闔府上下,也只有這個大少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讀書讀得太傻太專,沒有時間和父母親近,更別提察覺一個下人的威風(fēng)了。他待人常無笑臉,就事論事,刻板規(guī)矩,像極了他過世的祖父!
“她身上和我流著一樣的血,是柳家的人,便是從族譜上除了名,也是忠明侯府的子嗣!”柳玉麟幾乎把一個月的話都倒完了,他是個守禮又寡言的人,甚至在其他弟弟妹妹看來有些嚴(yán)肅冷漠,而此時他青筋暴起,手幾次意欲拿起又放下:“是祖父親自教習(xí)過的人,你敢在柳府的院子里這般作踐她?!”
柳枝腦子里的‘玉枝記憶’開了閘,也許她有些明白這個兄長的心意了:祖父在時,聰慧的柳玉麟給了祖父柳家有望的期待,收在身邊細(xì)細(xì)教導(dǎo),而乖巧的柳枝是祖父的調(diào)劑開心果,他兩是祖父書房里的左右童子,比起柳玉棋,玉枝和柳玉麟才更像親兄妹。
柳枝這下不用擠眼淚眼圈也紅了,她囁嚅道:“玉麟哥哥~”
“你想起來了?!”柳玉麟氣得打顫,驚喜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驚嚇。
柳枝搖搖頭:她沒辦法和侯府的人太過親近,會有太多的牽絆,便是有玉枝的記憶加分,自己也想和這個府邸剝離開。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師父告訴我的……”
圓一:我還真不是知道的那么詳細(xì)!
柳玉麟道:“記不記得起來又何妨,這次是母親他們沒道理,只要你愿意,我這便去和母親說道……”
“我不愿意,以前不愿意,現(xiàn)在更不愿意了,你知道,秦小樓這個人么?”柳枝被圓一捅了捅腰,怕是要露餡兒,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
“你打聽他做什么?!不是跟著勝伯的么?”柳玉麟帶著愧疚,還沒問出原因便將勝伯給喚了過來:“秦小樓在哪兒?!”
居后的姚嬤嬤聞言變了臉色,勝伯也支支吾吾,還沒說出個所以來,秦氏一群人已經(jīng)烏泱泱的過來了。
柳希濟(jì)一看圓一便腿軟,開始還理直氣壯的走在前頭,對上圓一來著不善的眼神便縮到了后邊。秦氏冷哼一聲擺出觀音欠奉的冷漠臉,冷聲道:“專程來一趟,為一個仆從?!”
柳枝嘴角翕翕,還沒來得及說話,圓一便一馬當(dāng)先道:“他托買來的蛇沒看管好,咬傷了天章閣閣主,現(xiàn)在生死不明,我等奉圣上口諭而來——”
這話驚得人秫秫跪下,柳枝還一腦袋問號:這是要假傳圣旨?!一開口立威也獅子大開口了些!
圓一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給了柳枝一個肯定的眼神。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柳枝心道:即便是你拿皇上狐假虎威我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人都跪下了呢!
柳希濟(jì)哆哆嗦嗦的挨著秦氏跪下,湊著腦袋咬牙切齒道:“怎么回事?!皇上為什么會摻和進(jìn)來?!”
秦氏滿滿自信也裂了一個小縫,但她成竹在胸,昂首問道:“大師可有憑據(jù)?!”
“代傳皇上口諭,柳夫人需要什么憑據(jù)?!難不成在質(zhì)疑貧僧撒謊?!假傳圣旨可是誅九族的大罪!至于為何是口諭——”圓一趨步上前,蹲在柳希濟(jì)的面前道:“自然是圣上體恤侯府名聲,派貧僧來暗訪咯。若是侯爺需要憑據(jù),也可等刑獄司拿著璽印圣旨來,您說呢,侯爺?!”
“不不不,賤內(nèi)絕無任何疑竇,深宅婦人見識淺薄,還請張……大師見諒!”柳希濟(jì)揩汗的動作都小心翼翼,幾乎把腦袋擱在了地上。
“所以,秦小樓呢?!”柳枝緩聲道:“夫人不必想著拿話搪塞我,想清楚了再說,畢竟,我們師徒還得上報天聽,可別糊弄……”
“你當(dāng)那大蛇為何會傷人,便是秦小樓也看不住,那蛇首先傷的,便是他自己!”秦氏現(xiàn)在騎虎難下,真要有所隱瞞這小蹄子也不會放過自己,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的!“冤有頭債有主,這債主都被蛇給咬死了,皇上……皇上也不能因為這秦小樓是府上的家生子而降罪侯府吧?!”
“秦小樓的尸身呢?!”柳枝微微有些抖。
“已經(jīng)裝棺下葬了,大夫說是蛇毒發(fā)作,尸身紫脹,擱置太久會臟腑積氣爆炸,小樓的父親一聽便做主下葬了——”勝伯似是找到了主心骨,說話也不結(jié)巴了,只是言談悲苦,搖頭又落淚。
“我正想問,這看病的大夫是誰,秦伯伯可在?”
“他腿腳濕痹多年,已經(jīng)骨節(jié)變形久不能立了,若不為這,小樓也不會千辛萬苦的求一條蛇來,你看看,這不是作孽么?!”勝伯說著又是一通鼻涕眼淚,柳枝心有些木疼,濕著眼眶道:“還請勝伯帶路,我們?nèi)タ纯此?p> “這……”勝伯往后看了看,腳步遲遲邁不出去。
“侯爺?!”圓一不溫不火的提點。
“帶路帶路,咱們一起,定然給李閣主一個交待!”柳希濟(jì)躬著身道,小心在前引路。
秦二來是秦小樓的父親,住在柳府院子最末的安樓里,那是所有仆人的廂房樓,說是樓,也不過是兩層低矮不及主屋高的逼仄筒樓,本來因為采光不好叫暗樓來著,秦氏一做主便把這聽著就像苛待仆從的名字給改了,還改得甚為悅耳,聽著便是菩薩做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