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出來走上歸家小道,盧玖兒跟著盧永洪身后的長影子,低著頭郁悶不已。后來終是忍不住,趕上去扯住他的袍袖問:“阿爹,夫子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盧永洪見到她嘟嘴不樂的模樣,覺得好笑,道:“鄉(xiāng)野地方,民風(fēng)純樸,男女間涇渭并不分明,夫子是多慮了。但他說的也不錯,在學(xué)堂里混學(xué)歸根究底是不太好的。”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安心,阿爹也不差,可以兼任夫子來教你?!?p> 盧玖兒這才知道,原來霍夫子憂心的是男女大防,心里更是抑郁了,不免怨怪地嘆一聲:酸儒啊,酸儒。
不過后來盧永洪也沒兼任夫子,而是跟七少爺?shù)慕滔藲?,讓盧玖兒去當(dāng)服侍仆童,可以跟在教席身邊,接受指點(diǎn)和教習(xí)。
衛(wèi)子謙聽見了很是羨慕,特意跑去偷窺,知道那教席是個灰鬢白胡的老頭子,一派老儒風(fēng)流,睿知焯見的模樣。衛(wèi)大海告訴他,這老儒生可是辭官退隱的士大夫歐陽齋,得五姨奶奶使盡關(guān)系,三邀四請才肯出的山,肚腸里裝載的經(jīng)書宗卷多著呢。
盧玖兒被盧永洪帶著去了別院,站在珠簾前見過教席。她透過縫隙審視那位閑適的臥坐老人,視線瀏巡到他的身腰處,眼眸不由得眨了幾眨。寬懷大量的宰相肚,恰似懷了十月的孕胎,里面有多少經(jīng)書宗卷不得而知,但相信脂肪肥肉是藏了不少……
歐陽齋性頑,好酒肉。束手半瞌眸時,宛如世外智賢,胸懷幽壑萬千;舉酒啖肉飲食時,十足一個街巷無賴,偽夫子痞老生。每朝只到離沁院教書二個時辰,余下的時間都留在他以師名強(qiáng)占的璇璣軒里,以酒當(dāng)茶,邊品邊閱卷,日日復(fù)日日。
剛開始時,歐陽齋喝到興起處還發(fā)酒瘋,指著玖兒要這要那,跑東跑西,沒了不夠過癮,還半哄半強(qiáng)地灌她酒,然后徑自笑翻在地吟起狂詩來。
盧玖兒連續(xù)兩天,被出其不意地強(qiáng)灌了兩口酒,嗆咳得幾乎掉了半個肺?;厝ジ胰烁媪藸?,黃氏聽了,想起村口講書曾說過的老匹夫好童癖一段,臉色惱得又青又紅,直嚷著不讓孩子再去了。盧永洪神色卻是詫異,細(xì)細(xì)問了經(jīng)過后,遂問那跟老夫子學(xué)了些什么。
盧玖兒如實(shí)答道:“他半醉的時候會誦篇詩文,一字一句讓我背好,然后把書卷翻出來,命我照著該文,邊背誦邊記字?!?p> 盧永洪點(diǎn)點(diǎn)頭,再問:“老夫子喝的酒,是阿爹讓你拿去的那幾瓶嗎?”
玖兒答是。
盧永洪笑了,對黃氏說:“聽聞歐陽先生平日喝的皆是烈酒,所以之前給他送了城里帶回的劍道春。但是鄉(xiāng)野地方只能尋得小釀,這幾日玖兒供他的,只不過是幾瓶果子酒,讓他老人家嘗嘗鮮而已?!?p> 黃氏啐道:“果子酒跟水一般,他卻醉了,酒量差極就少喝些,免得折騰到我家的閨女?!?p> “哪里關(guān)酒量的事,不過在裝瘋扮傻罷了?!北R永洪吩咐玖兒道,“一會兒我去分瓶蛇酒出來,明日給夫子送去,告訴他一聲,遲些莊里派人入城采買,問除了劍道春外,還有沒有其它需要順帶的?!?p> 裝瘋扮傻?
盧玖兒眉角不由得一抽,趁著盧永洪轉(zhuǎn)身,伸手去搖黃氏的袖邊,細(xì)聲央道:“阿母,阿玖想跟你要樣?xùn)|西?!?p> 于是次日,盧玖兒帶酒前來服侍兼上學(xué),恭敬地呈給歐陽齋。他取來打開,就著瓶口嘗了口,嘴舌嘖巴兩下,聽得她介紹到:“此是阿爹釀藏的蛇酒,特意孝敬呈獻(xiàn)夫子品嘗?!?p> “酒中之珍品?”歐陽齋老眸熠亮,滿意地頷首。
再呈上第二瓶。
“這是阿母的十年珍藏……”
歐陽齋聞言,興致勃勃地地打開封口,仰首灌了一口——
盧玖兒微微一笑,甜膩地道:“老、鼠、酒?!?p> 噴蚩!
歐陽齋不由已地半吞半噴了口酒,盧玖兒靈敏地拿托酒的盤子掩臉一擋,避過了老夫子出口的“暗算”。
“這個……”歐陽齋舉袖掃了把嘴,吞了蒼蠅似的皺緊眉頭,沾了酒水的花白胡子被寬袖一掃,張牙舞爪了起來,破有抹惱羞成怒的味道。
盧玖兒不驚不怯,一臉無知地綻放童真的笑臉,道:“阿母釀的老鼠酒,內(nèi)服能防止產(chǎn)后風(fēng),”眼光溜到了那似懷胎十月的肚腩處一頓,又自然地收了回來,“外敷可用于跌打,特意孝敬夫子的?!?p> 歐陽齋老眼睜如銅鈴,瞪了跟前的豆丁小童良久,看不出哪里有戲耍的神態(tài),悻悻然地指著最后一瓶,不再猴急地開飲,直接問:“這又是何物?”
盧玖兒恭敬答道:“阿玖知道夫子喜酒,但酒多飲會傷身,便去問了鄰家的三公,知道菊茶能利血?dú)?、輕身、延年,于是去采泡來供奉夫子。倘若夫子不嫌棄,阿玖就去多采曬些貯藏,每天替您泡上幾壺益壽茶?!?p> 這益壽茶要泡得好,除了茶底質(zhì)量要好,還要掌握開水的溫度和后期添加的蜂蜜份量,調(diào)出來的茶湯要聞來菊香怡人、入品微甘清甜才屬上佳。為了泡好這菊茶,玖兒還特地央三公將“家底”給掏了三分之一,泡壞了好幾趟,才得出這壺甘甜順喉的清心菊茶。回頭還得到山邊那處野菊地里,給三公采摘些新鮮質(zhì)好的曬干了送回去呢。
歐陽齋臉容瞧不出喜怒,半瞌了眉眼半晌,方慢條斯理吩咐道:“都收起來吧,將柜上的果子酒端來。昨日布置你的抄寫呈上來,教你的詩文也背誦給老夫聽。若是瞧出有半分貪懶,就別怪老夫灌你飲老、鼠、酒!”
“是——”盧玖兒奶聲奶氣地應(yīng)道。
自此之后,歐陽齋依舊每日以酒當(dāng)茶,杯不離手。但是他那沒皮沒臉沒品的酒癲瘋,發(fā)作起來折騰癩皮的對象,找的都是別的人家。而在獨(dú)自與玖兒相處時,便沒見再發(fā)作過了。
但是,若不是故意的,便是刻意地,歐陽齋越來越喜愛使喚起盧玖兒來,尤其是愛用懶綿又拖沓的聲調(diào),咬字清晰地喚她:
來!過來——
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