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七天,大宅后門都候上幾個牙婆,每當(dāng)那扇厚實(shí)的鐵門內(nèi)傳來喊打聲和凄哭聲,她們就美滋滋地湊上前去。沒等上一刻,鐵門便沉悶地吱呀開啟,由老資格的婆子領(lǐng)著受罰遭遣棄的奴仆出來轉(zhuǎn)賣。
算盤打得精的翟牙婆尋了個空,攥緊了老婆子的衫袖帶到一旁去,塞她幾個錢后低聲道:
“主家賣了這么多服侍的下人,總得再添些乖巧聽話的吧?不然待需要的時候,哪里夠人使喚呢?”
老婆子撇了撇嘴,把手掌朝上攤了攤。崔牙婆識趣地又往上放多幾個錢,也不心痛,只一味道:“嫂子只管幫忙引薦牽線,成功后定有重謝?!?p> 老婆子將錢熟練地收攏入袖,扯了扯唇朝她耳邊低聲道:“忙可趕不上幫,不過卻能告你一聲,回去好生物色些年歲小的孩子,能賣斷終身的最佳?!?p> 翟牙婆聞得此言,自是喜不自禁,點(diǎn)頭哈腰,千恩萬謝。而那邊廂,卻是或愁眉苦臉,或低泣嗚咽的被遣仆婢,正忍受著牙婆們的挑肥揀瘦,甚至貶辱壓價。
慢駛的馬車的達(dá)行過,風(fēng)勢揚(yáng)起氣窗的布簾,乘車人便不經(jīng)意地將車外一幕盡收于眼底。
黃氏低嘆,轉(zhuǎn)頭望向正枕在膝上貪睡的懵懂純良七少爺,嘆道:“大洪說的不錯,經(jīng)此一遭,府內(nèi)的人怕是能遣能換的,全往外攆走了?!?p> 持家姨奶奶正好趁著這一事兒,要將府宅里下人們大換洗呢。
盧玖兒心底若有所觸,輕問:“阿母,我們家會像他們一樣嗎?”會如他們一樣,總有一天落得那般下場嗎?
“又怎么會一樣呢。別人是賣斷生死的奴仆,而我們只是戚家別莊的雇工。最壞的情況,也就不打東家工,去賺西家口糧便是。”
馬車?yán)@過后街,一路沿著青磚石板向前,直接到達(dá)戚府大宅前停下。那里早有人守候,一見來人便馬上迎上前來招呼:“是盧莊管吧?總管讓小的來引路,帶你們?nèi)ハ蛭逡棠棠陶埌材??!?p> 盧永洪將趕車鞭交給門房的馬廝?!坝袆诹?。”
黃氏在車內(nèi)也聽聞了說話聲,連忙替惺忪剛醒的小公子爺理好衣衫。人還未下車,便有奶娘和三五婢女蜂擁而上,口里念叨著“哎呦,我的少爺心肝呀”“可憐見的,瘦成這個樣子”,然后將戚博文如眾星捧月般簇?fù)碇奔蓖鶅?nèi)宅里去。
黃氏領(lǐng)著女兒一道,跟在丈夫后頭邁過了那道大戶高門的門檻。
戚府在別莊所處的十八村里可說是鄉(xiāng)紳土豪之流,但放到城里鎮(zhèn)上,也只不過是眾多富商大戶中的一員而已。戚府與普遍的富門貴戶無異,宅內(nèi)設(shè)計布局皆是中規(guī)中矩,但由于聘用城里一流的建筑工匠,使得規(guī)矩中又有些許玲瓏的變化。
只是這些落在盧家人的眼里,心思便各有不同了。盧永洪早已見慣不怪,略為低眉順目徑直前走。黃氏以前哪有機(jī)會到過這等富貴宅弟,雖然也曾多少聽說過別人口述一二,但身臨其境時又是另一番境地,早就忘記了丈夫昨晚的囑咐,忍不住左顧右盼,臉上皆是掩不住的驚奇贊嘆,又是向往又是羨慕,千滋百味在心頭。
盧玖兒抬頭環(huán)顧四周,基本上前院的景致便在心里清明了,無非是錯落有致的亭臺假山池水蓮花,再有回廊和高樹用于擋雨遮蔭,居中的大道直通二門,相信穿過那里便是前廳了。但是領(lǐng)路人避開了大道,只迂回地帶著他們通過回廊走側(cè)邊的月亮拱門,沿著夾道繞過前廳往后宅院落里去。
七彎八拐走了好一段路后,終于在院門前停下。守門的嬤嬤打量他們一眼,便打發(fā)領(lǐng)路的走了,只讓一家三口進(jìn)去院里的檐下等候通傳。
站了不知多久,盧玖兒覺得有些口渴腳累,盧永洪低聲讓她再忍忍。再等上好一會兒,才有個青衣婢女從里面步出,睇了他們一眼,然后抿嘴笑道:“跟著來吧,夫人喚你們了?!?p> 盧永洪謝過,便帶著家小進(jìn)跟著進(jìn)了堂屋。沒想到一進(jìn)去,玖兒只覺得眼花繚亂起來。堂上鶯鶯燕燕的站了一堆,笑聲軟語充斥耳膜。好不容易定睛一看,才望見堂上擺著繡有牡丹花開的屏風(fēng)阻隔開來,只隱約透過刺繡朦朧見到被圍繞在中央首座上的娘倆。小的正是戚博文,另一位推想便是他的親娘戚家五姨奶奶了。那四周穿紅著綠,捧茶托果,陪笑嬌嗔的皆都是這兩位的伺候婢女們,真?zhèn)€好不熱鬧。
“夫人,盧莊管一家子來了?!?p> 不知道是誰提醒了一句,場面馬上靜了下來,六七雙眼珠子齊刷刷地落到一家三口身上,說不清道不明各有何種心思。盧玖兒馬上把頭低了下去。
盧永洪帶著妻女向五姨奶奶問候金安。她微微一笑,頷首受了,吩咐左右搬凳請坐上茶。
盧永洪連聲告罪,道:“夫人,小的皆是鄉(xiāng)村野人,粗俗鄙陋,哪里懂禮?只擔(dān)心舉止言語間一不小心冒犯了夫人也不自知,只安守做好小的本份,望主家上下康泰和樂,就一切滿足了?!?p> 五姨奶奶神色微訝,指著堂上三人對旁邊資歷較老的奶娘說:“看來你們轉(zhuǎn)述全總管的話不假,這人表里內(nèi)里都一派老實(shí)謹(jǐn)慎,說難聽的是傻冒過了,就像只驢?!?p> 哄的一聲,身邊婢女媽媽們都笑了。盧永洪也一臉憨厚地呵笑。
黃氏滿臉陪笑,張嘴便道:“這人嘴笨,不就是頭笨驢么?夫人說的真對?!?p> 不知道是黃氏緊張了,還是激動了,這聲音聽著拔尖的異常,反倒讓人全靜了下來。這時她忽然想起丈夫昨晚曾囑咐過,凡事開口必三思,心里乍地咯噔一下,忐忑起來。
五姨奶奶緩緩喝了口茶水,又問起別莊里的事宜如何,戚少爺在別莊過的生活如何,回城后未入宅子前又是過得如何。盧永洪低聲一一答了,立場客觀,字字謹(jǐn)慎。
盧永洪所說內(nèi)容如先前與全總管和衛(wèi)副管匯報的相差無異,五姨奶奶心里是有底的。視線落到盧家女兒的身上,這孩子除了剛進(jìn)門時抬頭四顧幾眼,便一直都低著腦袋,只看得見黃氏替她盤的丫頭發(fā)髻。便似順口問道:
“這是叫玖兒嗎?今年多大了?”
黃氏連忙堆笑,代道:“是的,就叫盧玖兒,別看她長得瘦小,已經(jīng)滿九歲了?!?p> “哦。”五姨奶奶笑得溫和,“原來這么大了。來來,過來讓我瞧瞧模樣?!?p> 盧玖兒應(yīng)聲,緩緩走近主座,在距三步開外處停下。微微抬首間,只見穩(wěn)坐中央的女子身著華衣錦服,頭戴金釵珠飾,樣貌嬌美眉眼張揚(yáng)。她旁邊的戚博文被換上了一身光鮮明麗的冠服,正端危坐著,像個小大人般,倒如往常見的感覺不同。他見到玖兒眸子轉(zhuǎn)過來,他身體不偏不動,但眼珠子亮晶晶的,還偷偷地朝她揚(yáng)唇咧齒。
盧玖兒馬上低了頭首,順眉彎唇,眼睛朝著前面的一個點(diǎn)看,以免沖撞了主人家。
“長得倒清秀水靈,難得的是文靜乖巧。”
旁邊離五姨奶奶最近的婢女掩唇笑了,插嘴道:“剛才聽小少爺?shù)恼f話,覺得該是個十分聰明伶俐的孩子,怎么現(xiàn)在一瞧,倒有點(diǎn)像她爹了?!?p> 這話一落下,只聽得幾聲“卟哧”的忍笑聲。五姨奶奶笑彎了眉,指著那婢女罵道:“你們看蓮紫說的,人家的閨女長得不像爹娘,那能像話嗎?真是皮癢了找打!”
那喚蓮紫的婢女自是連連討?zhàn)?,笑過后便揭過不說了。
五姨奶奶轉(zhuǎn)向玖兒,重新拾起話頭:“剛才聽小少爺說起你們數(shù)天前遇險落崖,明明該是驚險的變故,他卻是興高采烈地提起,反倒讓我越聽越糊涂了。玖兒你好好說上一說,當(dāng)時的情形是怎么樣的?”
盧玖兒應(yīng)是,心里邊贊老爹的神機(jī)妙算,邊迅速在腦里梳理好準(zhǔn)備的說辭,放軟了聲音,狀似回想地慢慢道了出來。還又贊嘆又慚愧地說道:“少爺處變不驚,思維敏捷。那時候他還提議借著崖上的粗藤爬下。事后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柴夫也說此計利于求生,不過當(dāng)時就是玖兒膽子小,才拖累了少爺陪在崖上等候救援?!?p> 一番話聽得五姨奶奶摟著戚博文,又是心痛又喜愛地喚了幾遍“我的兒哪”“心肝唉”,讓懷里的小少爺紅著臉享受著娘親的溫軟擁抱。
盧玖兒畢竟是小孩的身軀,時間長了多少是承受不了的。她心下嘀咕著,罰站可是件體力活兒呀,比農(nóng)忙時干活還累人。又加上說了一大堆話,越來越覺得口干舌躁,頭重腳輕起來。也估摸不到主人家還想“閑聊”多久,她捻量了一下,用低聲卻又能令人聽清的聲音說道:“阿母,玖兒急,想上茅房……”
黃氏連忙告罪,帶著玖兒跟引路的媽媽往外面尋茅房解手而去。盧玖兒跟在后頭,臨離開花廳時,還隱約聞得五姨奶奶問盧永洪的話:
“你家玖兒,似乎還念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