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晚飯,歐陽齋照舊歪在太師椅里,邊閱書卷邊小酌幾杯。盧玖兒給他留了幾碟下酒菜,便將其余的殘羹冷肴撤了。走到小廚房處,聽見有福在采荔軒外敲門叫喚,她便連忙應聲而出。
“有福哥來了?”
有?;囟Y笑道:“阿玖姑娘,今兒田莊那邊有月供送來,里面有你的信件呢?!?p> “是嗎?”盧玖兒驚喜道,“有勞有福哥告知,那我那該到哪里去取呢?”
“少爺就在前面的亭子等你呢?!庇懈^D(zhuǎn)過身,示意她望向張目能及之處。
夕陽西斜下,游廊旁的流水亭閣內(nèi),果然有一束冠少年的身影站在背光地里,被落日余暉拖得修長修長的。
大城宅府里的戚家盛,跟田莊里的鄉(xiāng)村少爺感覺不大一樣。
印象里的他,是張揚的,肆意的,痞笑的,愛憎恨怨分明。
而今的他,倒像是一幅淡墨畫就的人物,淡然低調(diào),笑怒不顯,輪廓模糊了起來。
進了戚府后,雖然沒刻意去走動打聽,但也會聽到不少閑言碎語。
例如說,這位大房奶奶的通房侍婢誕下的大少爺,自出生后便放養(yǎng)在田莊里,并不受重視。這次若是不是趁著備考童生的由頭回到大城來,恐怕戚宅人都忘記了有這么一位主子。戚宅上下本以為戚家盛會借著此次進府,必定擺擺大少爺?shù)淖V兒,即使并非極端鋪張輕狂,最起碼也會像那些姨奶奶的弟侄們一般,在府宅內(nèi)呼仆喚婢,早要綢緞晚要參茸,山珍海味吃喝拿要,大大折騰顯擺一番。
可結(jié)果,這位戚大少爺僅搬回宅里沒住上幾天,便直接搬進一德書院里去了,偶爾才回到這邊一趟。即便是人回到宅里,也宛如是作客一般,衣食住行皆安分規(guī)矩得很。
當然,上述的都是別人口耳相傳的閑言碎語。不一定為真。反正只單說“規(guī)矩”這兩字,要真安在戚家盛身上,盧玖兒是怎么想都覺得別扭得不可思議。因為,她認識的戚家盛,從來只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夕陽時分,落日光輝籠著整個戚府,余暉漫漫,映得涼亭及旁栽的枇杷樹滿罩金黃。金燦的光輝透過樹冠的層層枝葉,再細漏下星星點點的亮光,襯得氛圍溫暖了起來。
站在亭口處那熟悉的少年,身高越漸頎長,眼神深邃,嘴角的微彎依舊沾染痞意。殘照在他背后暈開,增添了幾分內(nèi)斂的莫測高深。
“快來坐?!彼麄?cè)身一讓,露出石桌上擺開的幾碟糕點,“聽說這些都是小屁孩們愛吃的,你嘗嘗?!?p> 聞聽此言,心中冒起的愉悅之情忽爾煙消云散,洋洋暖意也直插至冰點。盧玖兒忍住微抽搐的嘴角,銜著抹禮貌僵硬的微笑行禮問好。
眼珠子骨碌溜過桌面,果然是小屁孩愛吃的糕點。平時戚博文來采荔軒上堂時,就偏愛帶這些來當零嘴兒吃,順道也投喂她不少。
戚家盛倒了杯水酒,推到盧玖兒面前。
“這是桂花酒,味香酒淡,別有番雅致的滋味?!?p> 盧玖兒謝過,雙手端起來先嗅了嗅,的確有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輕輕沾了沾唇,呡了味道,再咂吧幾下。
“嗯,好喝!”
戚家盛看她像只貓兒偷酒般品嘗,好玩又有趣。本來這酒他是覺得如水般清淡,沒什么意思,只是帶來哄一下小女孩。瞧著她如此這般,倒覺得口渴起來,便拎起酒壺直接就口而飲。
盧玖兒想制止沒來得及,只好圓睜了雙目瞪他。
“大少爺,我才喝了一小杯……”怎么就喝起獨酒了呢。
戚家盛聳聳肩。“那再給你倒一杯?”
“不了、不了。”盧玖兒連忙搖頭擺手,敬謝不敏。
“聽有福說你去過六榕書肆了,是去辦什么事情嗎?”
“嗯,隨夫子去的?!彪m然剛用完晚餐,但盯著滿桌可口的糕點,盧玖兒還是沒忍住拈起一件塞進嘴巴里。
“歐陽夫子跟書肆的東家是熟識嗎?”
“接待夫子的應該是掌柜的,我馬上就退出來了,具體的不太清楚?!北R玖兒心下一轉(zhuǎn),警覺地盯著戚家盛看,“你想打聽些什么?”
戚家盛聞言覺得好笑,反問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盧玖兒一怔,認真地托腮偏頭想了想,自己好像真的將爹訓導“不聞不見不管不知”的囑咐做得很到位,很多事情只看到表象聽到片面,但都沒心思去深入細究。
戚家盛有點哀其不爭地嘆息。
“歐陽齋將手記賣予六榕書肆,現(xiàn)下評書說的都是那手記的內(nèi)容,這一點你已然察覺到了吧?”
“嗯嗯?!北R玖兒邊嚼著炸奶糕邊點頭。
“歐陽夫子是五姨奶奶托人引薦請到南粵城來的,平日閉門教書,不問世事。到底是怎樣的機緣下,能請出他的手記并予人評說?”
“嗯?”盧玖兒怔愣一頓,眼珠子滾了滾,心里便約莫有了數(shù)。
戚家盛也不理會她,只自問自答道:“自夫子到了大城,一直閉門采荔軒內(nèi),過年過節(jié)也沒有參加主家聚餐,幾乎沒有機會與其它人見面接觸的機會,無非就是我們幾個戚少爺上門拜訪,剩下的就是你和夏滿兩人?!?p> 盧玖兒聽聞,心下也生了疑惑,腦袋不由得跟著轉(zhuǎn)了一下,慢慢地有些念頭模糊地冒了出來。她不經(jīng)意張開了小嘴,一時忘記合起。
戚家盛見到,心生歹意,伸手將她嘴巴捏上,惹得她連忙閃躲開,杏目怒睜。
戚家盛也懶得得拐彎抹角,反正憑玖兒現(xiàn)在的小腦袋瓜子不但想不清楚,可能還會胡亂猜測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出來。于是,他便直接點明道:“夏滿是廚管夏永壽的外侄,夏永壽則是老二之子戚博裕奶娘的丈夫。這樣沿著線索一牽扯,事情就很明朗了。”戚家盛笑得詭秘,伸手比出兩個手指,“這一位果然厲害,雖然被剝奪了持家主權,禁足閉門不出,但爪子仍然能伸到這里來,攪動一池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