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在我心里(一)
方蕙守在耿楨的病床旁,在一個星期前耿楨接受了右臂的高位截肢手術。
方蕙知道下這個決定對于耿楨來說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從少年時他所遭遇的那場車禍開始,耿楨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與病痛作斗爭,她能體會他的那顆想要活得有尊嚴的心。
如果這個決定不是耿楨自愿做出的,方蕙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多言一個字。
但方蕙的心里其實還存著另一層想法,只要能延續(xù)耿楨的生命,無論用什么方式她都愿意去嘗試。
手術后的這些天,因為耿楨的傷口疼痛難忍,DOCTOR海曼在處方里添加了幫助他睡眠的藥物,耿楨一天中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昏睡,從昨天開始,DOCTOR海曼減少了相關藥物的劑量,耿楨清醒的時間明顯的變長了些。
但看著他常常從睡夢中疼醒,方蕙感同身受,心痛不已。
方蕙見熟睡中的耿楨嘴唇有些干裂起皮,她起身從病房放置藥品的玻璃柜里拿出一支醫(yī)用唇膏來,回到病床旁時,看到耿楨已經醒來,正看向她。
還沒等她開口,耿楨先開口說道:“辛苦你了?!?p> “那要不要獎勵一下我呢?”
耿楨微笑著說:“要什么樣的獎勵呢?親一下?”
方蕙紅著臉說:“你這個人,怎么總是這樣,剛好一點就動歪腦筋。”
方蕙雖然嘴上這樣說著,卻一邊說一邊向著耿楨俯下身去,耿楨正準備回應她,就在兩人的嘴唇即將觸碰的那一瞬,方蕙側了側臉,她主動親吻了一下耿楨的一側臉頰,耿楨略一楞神,繼而臉上顯露出一個覺得有趣的笑意來說:“又捉弄我?你真是越來越‘壞’了!”
“難得看到你笑,你才真是辛苦了。DOCTOR海曼囑咐過我了,他說你現在的身體還在恢復期,經不起折騰,大意不得,再有就是絕對不能讓你感冒。我吻了你,你解了饞,可萬一傳染了病毒給你,到時候DOCTOR海曼還不得找我的麻煩?”
耿楨聽了方蕙的話呵呵笑出聲來,但只一會兒他的笑容就戛然而止,他緊簇著眉,雙眼緊閉,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的左手緊緊地攥住被單,手背上的血管根根暴起,整個身體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方蕙低下頭,她死死地咬住嘴唇,雙手緊握成拳,強壓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不能哭,方蕙,不是說好的要堅強嗎?”方蕙在心底里再一次告誡自己。
方蕙抬起頭,她的臉色恢復了平常,她拿了塊細紗布替耿楨輕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過了好一會兒,耿楨才慢慢平靜下來,他睜開眼睛,看向方蕙,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方蕙也回應給他一個笑容。
“方蕙,”
“嗯?”聽到耿楨叫她的名字,方蕙輕聲的回應他。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耿楨緩緩地問出這句話來,方蕙竟在瞬間就讀懂了他目光中的訴求。
秋日午后和煦的陽光從玻璃窗斜射進病房里來,方蕙怕影響耿楨午睡,拉上了能遮蔽他病床的半幅遮光窗簾,透過玻璃窗打在另一半病房墻面和地板上的斑駁光影,隨著窗外那棵櫸樹繁茂的枝葉在風中搖曳而來回晃動著,方蕙此時的心情就像這光影一般閃爍不定。
她定了定心神,開口說道:“除了讓我離開你,我什么都能答應你?!?p> “方蕙......”
“耿楨,你是驕傲的,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你不想讓我看到你痛苦時候的模樣,你不想讓我看到你的狼狽和無奈,你不愿讓我看到殘缺的你!你想活得有尊嚴!這些我都懂!可是你已經嘗試過離開我一次了,結果我?guī)缀鮼G掉了半條命!為了活下去,我絕不會再放開你!耿楨,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吧,我會成為你的手臂,你的手!請你,我請求你,不要推開我!”
耿楨的眼角滑落出淚水來,方蕙的眼眶也迅速濕潤了。
終于方蕙看到耿楨向她伸出了他的左手,方蕙輕輕俯下身去,耿楨用左臂把她緊緊地摟在身前。
“小心傷到你手?!狈睫ピ诠E耳邊輕聲地說,“讓我抱一會,就一會。”耿楨喃喃地說道。
方蕙羞紅了臉,但也隨了耿楨的心意,一動不動的任由他把她摟在懷里?!拔抑豢薜浇裉鞛橹??!狈睫ピ谛睦锬貙ψ约赫f。
方蕙靜立在房間門外,雖然她聽不到房間里面?zhèn)鞒鰜淼娜魏温曧?,但她知道,此刻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面的耿楨一定是幻肢痛又發(fā)作了。
雖然半年前DOCTOR海曼勉強簽字同意耿楨出院時,特意與方蕙談到過耿楨患有嚴重的幻肢痛的病況,并詳細與她講解了一些發(fā)作時的應對方法,而且方蕙也親眼見到過耿楨在住院期間幻肢痛發(fā)作時的情形,那情景一直讓方蕙心存余悸。
但出院后耿楨的幻肢痛似乎在逐漸減輕,發(fā)作的次數也似乎在逐漸減少,方蕙也就慢慢地放下了一顆一直懸著的心。
出院半年后,耿楨執(zhí)意要回到國內,方蕙拗不過他,在征求過DOCTOR海曼的意見后,方蕙和耿楨回到國內。
耿楨的工作一向是忙碌的,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工作至上主義者,這一點方蕙一直都知道,但同時方蕙發(fā)現手術后他竟然還是按照一個健全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在方蕙的軟硬兼施下,耿楨聽從了她的建議,減少了境外出差的頻率,如果是必須的長途出差,只要條件允許,方蕙一定會與他同行。
他也會按照DOCTOR海曼的醫(yī)囑,每個月定期去王院長所在的醫(yī)院進行例行檢查,配合做一系列的相關治療。
但他截肢的創(chuàng)口愈合后,不定期會紅腫發(fā)癢得非常厲害,而且藥物只能控制病情,卻無法防止復發(fā),這種情形導致他無法長時間佩戴假肢,耿楨是一個非常注重儀態(tài)的人,但在創(chuàng)口情況不好的時候,耿楨答應方蕙,只會在一些重要的場合他才會佩戴假肢。
除此之外,一切都看似平靜無波。
因為公司的性質原因,有些海外分公司的緊急業(yè)務因為時差的關系,需要耿楨夜間處理,所以有時睡到半夜,方蕙醒來時發(fā)現耿楨并沒有睡在她的身邊,她已經習以為常。
耿楨有時處理完事務回到房間里,看到方蕙還醒著等他,不免心疼,于是與她約定,即便她醒來了發(fā)現他不在身邊也不要等。
方蕙后來還發(fā)現,如果耿楨處理公司事務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他一般就不回臥室睡了,因為他知道她睡眠淺,怕吵醒了她,這些時候他會睡在樓上的那間公寓里。
一天夜里,方蕙醒來,發(fā)現身邊的位置上又空無一人,這些天海外一家分公司好像在推進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頻繁的與總公司這邊進行溝通聯系,接連好幾個晚上,耿楨都待在書房里與那家海外分公司的總負責人通完電話后才回房休息,方蕙猜想,今天晚上一定又有什么緊要的事務需要耿楨親自處理吧。
她披上寢衣,見耿楨的寢衣還搭在床邊的軟背靠椅上,她想著一定是業(yè)務緊急,他連寢衣也來不及穿就去了書房,已經入秋,夜里明顯涼起來了,于是她替他拿了寢衣,從樓梯走到樓上的公寓,方蕙見書房的門虛掩著,房內也沒有聲音傳出來,想來是他的公務已經處理完了,已經在書房里睡下了?
方蕙怕吵醒了耿楨,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書房門口,緩緩推開書房的門,書房內是一個套間,外間放置著耿楨的辦公桌和一些辦公設備,還有一組墨黑暗紋的皮質沙發(fā),里間有兩排高大的書柜和一張可供耿楨暫時休息的單人床,外間和里間并沒有實質的門,只用兩幅雕刻有鏤空祥云紋樣的裝飾墻隔出門的樣式來。
書房外間的頂燈亮著,里間并沒有亮燈,方蕙借著外間的光亮大致向里間掃視了一眼,那張單人床上并沒有耿楨的身影,難道他在別的房間里?
方蕙剛想退出書房,去別的房間找尋耿楨,突然她聽到了幾聲幾不可聞的痛苦的呻吟聲從里間傳出來。
方蕙不由得心中一顫,她尋著聲響向書房里間走去,走到書房里間的入口處,方蕙看到在單人床靠里側的暗影里,有一個人影在晃動,盡管只是一個側影,方蕙還是一眼就辨識出那個人就是耿楨。
方蕙停下了腳步,此時她耳畔不斷傳來耿楨痛苦的呻吟聲和喘息聲,盡管聲音微弱,但她能聽出耿楨其實是在刻意壓抑著自己,盡量不發(fā)出太大的聲響來。
暗影里她看到耿楨用左手死死地按壓住右肩的創(chuàng)傷處,身體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佝僂扭曲著,他的目光一直直視著那只斷臂的手掌原本所在的位置,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幻肢痛痛感最明顯的部位就是斷肢的最末端”,DOCTOR海曼不只一次的向方蕙講解過,“幻肢痛目前并沒有什么藥物可以根治,只能依靠患者的自制力自行緩解疼痛,幻肢痛是一種神經性疾病,是痛感刺激大腦所形成的無法抹去的印記,除非斷肢重生,否則一部分幻肢痛患者將一生都無法擺脫它的折磨……”
DOCTOR海曼的聲音在方蕙耳邊回響??墒蔷退闼私獾眠@樣細致又有什么意義?她甚至連耿楨一直在遭受這樣殘酷的病痛折磨都全然不知。
方蕙渾身顫抖,心如刀絞,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手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里,指甲幾乎要把掌心的皮肉刺穿她也渾然不知。
她滿心懊惱,她覺得自己作為人妻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盡管耿楨確實是刻意隱瞞,但即便他瞞過了所有的人,但她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總應該有所察覺啊。
方蕙了解耿楨,她知道此刻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出現在他的面前,所以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被他發(fā)現的情況下默默地陪伴著他。
到底有多少個夜晚他像今夜這般獨自忍受著這如煉獄般的折磨?方蕙不敢再想下去,她極力克制住想立即飛奔到他身邊去的念頭,在外間的隔斷墻邊蹲坐下來,“不能哭,方蕙,你要堅強,他需要你。”方蕙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誡自己。
她的耳邊不斷傳來耿楨痛苦輾轉的聲音,每一秒方蕙都覺得是那樣的煎熬。
終于耿楨似乎慢慢平靜下來,直到他不再發(fā)出任何的聲響,方蕙才慢慢站起身來,她盡力不發(fā)出聲響地向耿楨走去。
雖然只是初秋,但臨近拂曉,室內的空氣讓人感覺涼浸浸的,耿楨側臥在床邊的木質地板上似乎已經睡著了,他身上的那件淡藍色的棉質長袖睡衣脊背處,幾乎已經被汗水完全浸透。
方蕙悄無聲息地轉了個身,她走出書房,打開地熱開關,設定到合適的溫度,隨后她快速地跑進盥洗室,打了半盆溫水,又拿了好幾條干毛巾,悄聲回到書房里間。
她把盆和毛巾放到床邊的矮柜上,從房內的一個置物柜里拿出替耿楨預備在這里的一條棉毯,展開對折后鋪在他身后的地板上,她拿了條毛巾在熱水里浸濕擰干了,輕輕掀開耿楨后背的衣服替他擦拭身上的汗水。
耿楨的身體動了動,但他沒有睜開眼睛,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叫了她的名字:“方蕙。”
他的嗓音有些暗啞,方蕙柔聲答:“我在?!?p> 方蕙見耿楨再無他話,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在夢中,便也不再說話,只是又擰了一把熱毛巾替他輕輕擦拭著他的上半身,當她擦到他的左邊胳膊時,耿楨的左手反手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手心涼涼的,不知為什么,一種極度想哭的感覺瞬間涌上了方蕙的心頭,她強壓住淚水,無聲的大口呼吸了好幾次,直到情緒穩(wěn)定下來,她才敢開口說話:“你怎么像個小朋友一樣,睡個覺還能掉到地上來?要回到床上去睡嗎?”
耿楨輕微地搖了搖頭,方蕙把手從他的掌心里輕輕抽出來,她在他的背后和睡衣之間墊進了一條綿軟寬大的毛巾,輕聲的對他說:“耿楨,來,聽話,翻個身,地板上太硬了?!?p> 耿楨在方蕙的協助下翻了個身仰躺到棉毯上,耿楨睡覺時不喜歡用枕頭,但方蕙怕他睡在地板上不舒服,還是在他的頭下墊了個薄薄的枕頭,又在他的身上蓋上了一床薄羊毛被。
方蕙聽到耿楨的呼吸趨于平緩,猜想他應該是已經睡熟了,他熟睡時喜歡平躺著把手臂舉過頭頂,盡管接受了截肢手術,他還是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但當方蕙看到他在睡夢中把左手手臂舉過頭頂時,他的眉頭在睡夢中不自覺地緊簇了起來,她的心不由得一陣抽痛,他在睡夢中都無法躲避病痛的折磨。
方蕙悄悄起身去換了一盆稍熱一些的水來,她把毛巾浸在熱水里預備著,跪坐在耿楨的身邊輕輕地挽起他的右邊衣袖,就在截肢的創(chuàng)口快要顯露出來的時候,方蕙的手被耿楨的左手一把抓在手里,“別看,方蕙,丑。”
聽到耿楨嘴里喃喃地說出這句話,方蕙的心里只覺酸脹難忍,她心疼得幾乎無法呼吸,淚水在瞬間盈滿了她的眼眶,她是多么想能代替他去承受這些痛苦??!
方蕙任由耿楨抓著她的手,她在耿楨的身后躺下,她聽到耿楨說:“別躺在地上,涼?!?p> “不,我想陪著你。”耿楨不再說話,只是把方蕙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里。
方蕙貼在耿楨的身側,鼻息里縈繞著她熟悉的耿楨的味道,手被耿楨握在掌心中,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很安心,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方蕙醒來的時候,發(fā)現全身上下蓋的嚴嚴實實的,身上蓋的正是昨天她替耿楨蓋在身上的那床羊毛被,她覺得有些奇怪,心里開始發(fā)慌,直到她看到耿楨背靠著床沿,就坐在她的身邊翻閱著一份文件時,她才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醒了?”方蕙聽到耿楨說。
“嗯。”
“對不起。”
“嗯?”
“我想把你抱到床上去,可是我做不到。”耿楨說得云淡風輕,但方蕙聽了心里一陣酸楚,她平復了一下心情,用輕快地語氣說道:“誰讓你賴在地上不肯去床上睡?”
耿楨放下手里的文件,看向方蕙,“方蕙,我希望以后無論你做什么事情,你都把你自己放在第一順位。你不要忘記了,你可是在菩薩面前發(fā)過誓言的?!?p> “我不敢忘記,我會說到做到。”
“可我怎么覺得你的記憶力不怎么好呢?”
方蕙疑惑的看向耿楨,一時間弄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是九月六號,你的首個個人畫展將在今天上午十點整在省美術館開幕?,F在已經......”耿楨瞟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接著說到:“八點過一分了......”
方蕙在他的說話的同時早已一骨碌爬起來,小跑著出了書房,耿楨聽到方蕙的聲音從外間傳進來:“耿楨,我放在這里的牙刷在哪里?我明明記得我放在你的漱口杯旁邊了!”
耿楨的嘴角漾出一個微笑,他站起身來剛想開口說話,聽到方蕙的聲音又傳了進來:“我找到啦!”
耿楨站在盥洗室的門口,看著方蕙站在洗手臺前洗漱。
方蕙一邊刷牙一邊小聲嘟囔著:“我怎么會把牙刷放在玻璃柜子里?奇怪了,我明明記得……,哎呦,瞧我這腦子!難道是前幾天和董琴涮火鍋的時候吃了豬腦子的緣故嗎?……”
聽到這里,耿楨忍不住笑出聲來,方蕙含著牙刷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耿楨,她回過頭去一面繼續(xù)刷牙,一面看著洗手臺前鏡子里的耿楨,含糊不清的說道:“偷聽人家說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哦?!?p> “我可沒有偷聽“人家”說話,我是光明正大的聽自己的老婆說話。還有,你可不要亂給豬扣帽子喲,豬可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呢!”
方蕙飛快的洗凈嘴唇上沾著的牙膏泡沫,把牙刷和漱口杯清洗干凈,放在洗手臺上,回身一臉認真的說:“是啊,是啊,據說豬還上了世界十大最聰明動物排行榜,而且豬還非常愛干凈……”
“嗯,我知道。”耿楨一臉認真的回答道,方蕙突然會過意來,她紅著臉,手握成拳,捶打了一下耿楨,耿楨笑著握住她的那只手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前,擁進懷里。
他在她的耳邊說道:“小小玩笑,無傷大雅。方蕙,因為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所以我很安心。我不是有意隱瞞你,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時間不早了,再不出發(fā)真就要遲到了。我在樓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