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了。
當漫天大雪覆蓋了小小的村落,把整個世界粉飾成一片干凈與皎潔的時候,十二歲的徐瑞冬已經(jīng)看穿了這看似潔白的世界下隱藏著的種種不公義。
隔壁班那個小混混又在欺負女孩子了,他總喜歡把女孩子堵在墻角,說一些下流的葷話。
真惡心!
瑞冬從地上撿起一團雪,團成球,一揚手,雪球便準確無誤的砸在了小混混的后腦勺上。
“哎喲——”
趁著小混混捂住頭大驚失色,被欺負的小女孩連忙推了他一把,跑開了。
小混混氣勢洶洶的扭過頭去,卻在看到比他更兇的徐瑞冬的時候癟了氣,瞪了一眼,灰溜溜的跑掉了。
這個學校里,沒有人敢惹徐瑞冬。她天不怕地不怕,比男孩還要像個男孩。
嘁,孬種。
她最討厭這種一無是處,只知道欺負小姑娘的討厭鬼了。大人們也都知道,但卻從不管束。
瑞冬踢著地上的雪,百無聊賴又心事重重。
她馬上就要升初中了。
確切的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初中,因為家里人說,等上完小學,就不讓她上學了。
說起來,她其實只在村子里讀了小學,這兒簡陋極了,什么都沒有。但哥哥的小學卻是在縣城里讀的,現(xiàn)在他也已經(jīng)上了初中,因為路途遙遠,并不?;丶?。
提起這個瑞冬更加生氣。
憑什么哥哥就可以讀書學知識,她卻不行?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子嗎?
他們家統(tǒng)共兩個孩子,哥哥和她。自打有了記憶開始,無論什么都是哥哥被優(yōu)先考慮,而她永遠都是被遺忘的那個。
所以從小,作為女孩子的瑞冬就學會了爭搶,學會了為自己著想。她把自己裹在一個兇狠的殼里,對任何人都冷眼相待。
所有人都說瑞冬不是一個乖巧的女孩,都說她是一個異類。
在那個年代里,再加之那是一個偏僻落后的小村落,男女被平等相待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在大人們的舊觀念里,女孩子比不上男孩,是一個普遍認同的公理。
于是自認為那并不公平的瑞冬長久的處于一個壓抑的、無人理解的環(huán)境里,有時候竟然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所幸她一直在堅持。
她想上學,并不僅僅是因為渴求知識,更是因為她不甘心自己和哥哥不一樣,不甘心自己作為一個“人”被區(qū)別對待,更不想被安排好一輩子,像一條愚蠢的魚一樣沒有意義地老去。
是的,十二歲的徐瑞冬已經(jīng)有了一個所謂的“未婚夫”,那是父母跟鄰居家做的約定。他們說,等到瑞冬年紀到了,就指給鄰家的兒子做媳婦。
這個性別被當成貨物或者物品,可以隨意的贈予、命令乃至拋棄。
還好……還好哥哥為了這件事,特地請了假從城里趕回來,勸說父母讓瑞冬繼續(xù)上學。
有這樣一個哥哥,瑞冬不知道究竟該恨,還是該感激。
恨是因為他從出生起就奪走了很多屬于她的機會,但感激又是因為,他是那個小小的天地里,幾乎唯一把自己當做同等的人來對待,和她一起抗爭的“同伴”。
///////////////////////
一九八四年,瑞冬十八歲。
她成績很好,還是沒能上大學,依然是因為家里人的拒絕。
盡管在那幾年里,整個世界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對于這個小村子來說,歷史的進程還是放慢了很多。
哥哥已經(jīng)畢了業(yè),并且留在了村子的小學里做老師。
父親說,瑞冬已經(jīng)十八歲了,可以嫁人了。于是一大家子開始張羅了起來。
對于瑞冬來說,這無異于是個噩夢。她知道自己如果不逃離這里的話,她的一生都會被困在這里,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家庭婦女。
什么理想,什么世界,那就都與她無關了。
為了逃離,她偷偷跑進了一個北上經(jīng)商的長輩的車隊里,離開了這里。
可是她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長輩狠狠地罵了她一頓,把她送了回去。
回去之后,瑞冬整天把自己鎖在屋里,不吃不喝。她撂下了狠話,如果不讓她上學,非要讓她嫁人,那她就待在里邊絕食,死了才好。
一家人實在沒有辦法,也是母親和哥哥苦苦求情,父親才勉強妥協(xié),但也有條件:“你上完了學,我不管你跟誰,都必須給我結(jié)婚!要不然的話,別說你絕食,跳井我都不攔著你!”
已經(jīng)餓了三天的瑞冬于是終于打開了門,她已經(jīng)虛弱得不行,本就瘦弱的身板這下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了支撐自己的力氣。
但所幸,她如愿以償?shù)刈x了大學。家里給不了她太多的生活費用,她就拼了命的打工賺錢,才堪堪養(yǎng)活了自己。
///////////////////////
畢業(yè)那年,她又要面臨一個難題——父親強硬地要求她嫁人,但她卻想找一份工作自己生活。
不過畢業(yè)回家那天,她在回去的火車上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
他們正巧是鄰座,于是聊了起來。
那個男人比較沉默寡言,他說自己姓唐,原本是個海員,剛剛退了伍,現(xiàn)在要轉(zhuǎn)業(yè)回家去工作。
再一問,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的家鄉(xiāng)都是同一座城市的下轄區(qū),甚至相隔也不怎么遠。
他們越聊越投機,其實也是瑞冬有意引導。后來交換了地址,也開始互相通信。
那個時候,雖然“戀愛自由”已經(jīng)開始被提起,但在瑞冬生活的地方,依然是不被接受的。
瑞冬沒有告訴家人關于她和那個海員的事情。
父親已經(jīng)開始找人給她說親,而瑞冬則開始為找工作奔波。
他們這個村子實在是太小了,街坊鄰居們也相互認識,可能是礙于父親的權(quán)威,竟然沒有人愿意雇傭身為大學生的瑞冬。
她走不了,只能在村子里各處閑逛。幸好這地方還有郵局,她才沒有和海員斷了聯(lián)系。
拖了很久,那個海員家里終于來了人說媒。父親的心病解決了,而瑞冬則跟著他一起去了縣城里。
她終于擁有了一份自己的工作,見到了更加廣闊的世界,也得到了她自己爭取來的感情。
那兩年的瑞冬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雖然已經(jīng)搬到了縣城里,但和父母那邊的聯(lián)系也是沒有斷的。而且隨著經(jīng)濟的一點點放開,來往的交通和通訊的方式也變得更加便捷。
瑞冬沒有辦法原諒父親,但她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哪怕她再有心反抗,二十多年來的教育和耳濡目染還是深刻地影響了她,讓她認同了“百善孝為先”的思想,讓她沒有勇氣去斬斷和過去的牽連。
/////////////////////////
一九九零年,瑞冬的孩子出生了。
是個女孩。
瑞冬給她取名叫做唐媛。
媛,就是美好的意思。她希望這孩子能夠擁有美好的一生。
因為是個女孩,瑞冬父親那邊是不滿意的,而海員的家里也是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
實在沒辦法,觀念已經(jīng)在那群人腦海里扎了根,很難再扭轉(zhuǎn)了。
因為政策原因,海員又轉(zhuǎn)業(yè)成了公職人員,他們只能生一個孩子。
但瑞冬不在意,她愛極了自己的女兒,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給她。
但這時候,一切的矛盾才剛開始顯現(xiàn)。
//////////////////////
九十年代,怎么說呢,似乎是一個很魔幻的年代。
壓抑的農(nóng)村,繁榮的城市,還有處于這二者之間的瑞冬居住的小縣城。
她和海員的工作都很穩(wěn)定,雖然薪水不算高,但足夠過安穩(wěn)的生活。
可是海員的家人開始找了過來。
海員有七八個兄弟姐妹,除他之外,都是沒讀過書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們的根扎在農(nóng)村的土地上,窮其一生也許都只能窮困潦倒。
并沒有貶低的意思,只不過出于人趨利避害的本性,那群親戚們開始以親情為理由要求海員接濟,一開始還好言好語,后來竟覺得理所當然。
海員不傻,但卻老實。他當然明白自己這么做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卻還是不忍心看著家人生活困窘。
瑞冬不喜歡他那一群市儈的親戚,可是為了避免海員被人戳脊梁骨,她也只好笑臉相迎,等人走后才開始和海員吵架。
海員也覺得委屈,左右他都做不了好人。
但他性格本就沉默,面對瑞冬的指責,他什么都說不出來。而這,更加劇了瑞冬的怒火。他們二人的矛盾,也就此埋下了隱患。
后來孩子慢慢長大,上小學了。一年級的時候,成績有些跟不上。瑞冬急在心里,因為作為教育的既得利益者,她深刻的認為知識確實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
她對孩子要求很嚴格。畢竟她本就性格激烈,管束起孩子來更加嚴厲。
相比之下,海員的縱容讓這孩子更加親近他,而不怎么喜歡和瑞冬相處。
孩子再長大些,性格也和海員一樣比較沉默。
作為過來人的瑞冬知道,女孩子這樣的性格太容易吃虧,于是逼著她交際,甚至把孩子逼的離家出走,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回來。
瑞冬是不后悔的,因為她經(jīng)歷了太多不公平,她花光了全部的力氣才為自己爭取到了機會,她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轍。
她多么想保護這孩子一輩子安穩(wěn)幸福,可惜她沒有那么大的能力,所以她只能逼著孩子自己變得優(yōu)秀,她要一遍遍反復地說,要嚴格對待她的學業(yè),要嚴加管控她的人際關系,確保她不會受委屈。
瑞冬以為這是對孩子好的。
畢竟她的童年也是在重壓下過來的。她以為,大家都應該是一樣的。
//////////////////////////
后來又到了二十一世紀,孩子上高中了。
一切又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從九十年代開始,縣城里的人便大多出去經(jīng)商了,有的人衣錦還鄉(xiāng),有的人至今還杳無音訊。而國企改革也導致了很多人下了崗,原來的鐵飯碗再也沒有了。
但縱使在這樣的下海風潮和國企下崗潮的影響下,瑞冬還是堅持認為穩(wěn)定才是最重要的。
女兒未來的人生,最好按部就班一點,找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孩子。
找工作就找穩(wěn)定工作,老師啊,醫(yī)生什么的。也不要離家太遠,如果遠在外地的話,她實在沒有辦法顧及女兒的生活;結(jié)婚不要遠嫁,人生地不熟的,收了欺負也沒處說;生孩子也最好生男孩,因為男孩在這世上活著比女孩要容易一些。
已經(jīng)要四十歲的瑞冬,替自己的女兒安排好了往后的人生。
她總覺得,只要按照她規(guī)劃的路來走,女兒的生活一定會順利很多。
然而她最后得到的,卻是女兒的不理解和反抗。
女兒高中畢業(yè)了,填報志愿的時候,堅決不填瑞冬提議的幾個學校,而是堅持要去云淞讀書。
云淞是什么地方?那是整個國家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發(fā)達城市。
瑞冬沒去過那樣的大城市,卻也從網(wǎng)絡上看到過那些大城市各種各樣的負面新聞。她心驚肉跳,害怕女兒去了會被欺負,會跟人學壞。
可是女兒的堅持,讓她想到了從前那個激烈反抗的自己,于是瑞冬還是向女兒妥協(xié)了。
///////////////////////
瑞冬四十歲了,她再也沒有從前的激烈了。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此便定了格,也心甘情愿的接受了。
她不再像年輕時候心高氣傲,而是慢慢接受了環(huán)境給她制定的規(guī)則。她的生活被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瑣碎填滿。
從女兒上了小學之后,她就開始總是和丈夫發(fā)生爭吵。大多數(shù)時候是出于經(jīng)濟原因。
她時常會回家看看,或者跟丈夫一起回他的老家。她接受了親戚們的庸俗,原諒了曾經(jīng)帶給自己傷害的父母。
甚至連她都沒有意識到,她已經(jīng)開始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
按理說,日子總是向前過的。
但瑞冬卻好像迷失了自我。
女兒畢業(yè)了,說什么也不愿意回來,非要留在云淞工作。
好吧,瑞冬最終答應了。
后來,女兒說她想嫁給一個叫許淮靖的男人,可是他家太遠,一南一北,隔了半個中國。
因為女兒遠在云淞,她也阻攔不了。而且如果真的要攔的話,她也有心無力了。
再后來,女兒又離了婚。
瑞冬看到整個人陷入悲傷的女兒時,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女兒不愿聽從自己的叮囑和規(guī)劃,非要留在云淞,非要遠嫁,非要違抗自己的所有要求。
明明她全都是為了女兒好。
但瑞冬已經(jīng)年近半百了。女兒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能力遨游天際,她管束不了了。
后來,丈夫說,瑞冬和她的父親其實也沒什么兩樣。
這句話驚得瑞冬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會呢?自己明明已經(jīng)竭力想要避免成為一個暴力的、權(quán)威的母親,怎么會一樣呢?
可是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已經(jīng)變成了那樣的不稱職的母親。
她一直都在要求女兒做到最好,她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好,卻用錯了方式,傷害了自己最親的女兒。
事到如今,母女兩人卻怎么也無法相互理解。
//////////////////
徐瑞冬的一生,好像都不是在為自己而活。
小時候,她活在與父親的對抗中,只要父親不同意的,哪怕她也那樣覺得,也非要違背自己的意愿和父親做對。
長大后,她開始為自己的家庭而活。為了自己的丈夫,為了自己的女兒,可到頭來,她以為的為他們著想?yún)s變成了造成他們之間隔閡的導火線,她依然沒有獲得自己想要的親情。
但又該怎樣才能跳出這樣的循環(huán)呢?
也許這永遠都是一個無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