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

　　這鎮(zhèn)上最有名的酒樓便是九錦樓，聽說九錦樓的海棠酥是一絕，是宮里出來的手藝，想著女孩子家應(yīng)該都愛吃甜食，顧懷上來便點(diǎn)了一份。只見坐在對面的桃灼盯著菜譜眉頭深鎖的樣子，別人看了還以為是在研究什么名門古方呢。顧懷輕聲問：“怎么了？不喜歡這里的菜嗎？”

　　這話一出口，候在一旁等著這兩個人點(diǎn)菜的店小二一個激靈，可別啊！這公子爺一看上去就很是富裕，這正巧帶著位美貌的姑娘，肯定不會點(diǎn)一些便宜小菜駁自己的面子，伺候的好了說不準(zhǔn)賞銀都不少。

　　店小二緊張的看著剛回過神來的小姑娘，聽她說：“啊，不是......我只是想著多看看這些菜，會不會想起來以前自己喜歡吃什么，是什么口味，這樣的話會不會記起些什么......”

　　顧懷伸手拿過了菜譜，卻并沒有馬上點(diǎn)菜，只是安慰道：“別太著急，順其自然就好。以后的事，我會幫你。現(xiàn)在咱們著眼于眼下的事便好。”說罷便開始詢問小二店內(nèi)的特色，店小二連忙喜笑眉開地介紹一些菜，特色確實(shí)是特色，價格也......顧懷也沒想太多，便都點(diǎn)了一些，小二樂呵呵去知會廚房了。

　　桃灼又愣神了，什么叫......以后會......難道不是他馬上就要走了，然后自己在一直留在鎮(zhèn)子上繼續(xù)幫蕓姐姐摘花賣花嗎？桃灼囁嚅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開頭問，便硬生生把疑問吞了進(jìn)去，算了，到時候應(yīng)該自然就明白了吧。

　　方才自己只顧著想問題壓根沒注意顧懷竟然點(diǎn)了這么多菜，桃灼抽了抽嘴角，說：“雖然我現(xiàn)在知曉你身份不凡又家財萬貫的，但你點(diǎn)這么多，我們吃不完豈不是浪費(fèi)了?！?p>　　顧懷朝小二招了招手，耳語了幾句，又回答道：“我們先打包一部分，我讓手下帶去給你蕓姐姐和阿術(shù)，這段日子他們也幫襯了我很多，我馬上便要走了，也只能這樣盡點(diǎn)心意?！碧易菩Φ溃骸笆前?，小阿術(shù)一定很喜歡這些吃的。上次經(jīng)過九錦的時候，他都不肯走呢。”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阿術(shù)。”顧懷用手撐著額頭，唇邊噙著一絲笑意，看著面前的桃灼眼底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疼愛，這樣的她總是讓自己心里很溫暖，就像自己前段日子在樹林里迷迷蒙蒙間看見一位粉衫姑娘怯生生走過來，眼中卻滿是澄澈和真摯，即使在當(dāng)時自己多么的體力不支也忍不住想繼續(xù)看著她的欲望。

　　桃灼雖望著前方臺子上的說書人，卻陷入了回憶，回答道：“一年前，是阿術(shù)在山澗溪水邊發(fā)現(xiàn)了我，也算是我的小救命恩人了吧。”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繼續(xù)說：“不過，我不是因為這個，小阿術(shù)從小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幾面，我心里很是心疼。明明有親人，知道自己的親人是誰卻難以相見的感覺......怎么說呢......可能是有些許感同身受吧?！痹捔T，她又轉(zhuǎn)眼看了看天邊掛在遠(yuǎn)處江遠(yuǎn)樓頂處的一輪明月，笑得竟生出一絲凄然。

　　“可我......究竟有沒有親人都還未可知呢?！边@是這段時間以來顧懷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桃灼，眼中盡是悵然失落，一點(diǎn)兒都不似當(dāng)初他睜開眼時在自己身邊探頭探腦的活潑少女，她身邊灑落下來的月光逐漸暗淡，打落在她眼底的陰霾讓顧懷覺得心口有些發(fā)悶。桃灼側(cè)身看著窗外，看不見顧懷的神情，顧懷的手緊了緊又緩緩松開，像做了很大的決定一般，他抬起手想去撫一撫她的頭，覺著這樣或許可以稍稍撫平她此刻心中的悲苦。這樣的桃灼讓自己想到當(dāng)年失去父親的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也是這般......

　　“公子，姑娘，小店的招牌海棠糕——”店小二很不湊巧這時來上菜，顧懷心中一驚，忙收回手作扶額狀，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剛上前來的店小二都沒看見。

　　桃灼被店小二的聲音拉回了現(xiàn)實(shí)，愣愣的看著桌上的海棠糕。顧懷輕咳了一聲，道：“這是海棠糕，我想著你們姑娘家應(yīng)該都愛吃這個?！碧易普砹艘幌卤砬椋质悄莻€明媚的少女，桃灼笑呵呵地問：“顧公子對姑娘家很了解嗎？”

　　“咳......我......只是我娘很喜歡吃這些，我覺得......你應(yīng)該也會喜歡?！碧易蒲垌`動帶著絲狡黠，顧懷這才意識到這小丫頭在捉弄自己，心下無奈，好笑地?fù)u了搖頭，不過這才是她該有的樣子啊。

　　顧懷看桃灼似乎對海棠糕很中意，便放下心來，又想起了方才桃灼說的一番話，沉聲道：“阿灼，你別太擔(dān)心?！?p>　　“嗯？”桃灼剛吃下一口海棠糕，聽見顧懷這么突然的一舉，心里有些迷茫，眼中滿是疑惑，轉(zhuǎn)眼一想便才明白了過來，他說的是剛才......

　　“跟我回祈晝?！?p>　　祈晝？！王都祈晝？！桃灼一口糕點(diǎn)噎在喉嚨處，忍不住咳嗽起來小臉咳得通紅，顧懷嚇了一跳，忙去拍她的后背幫她順氣。桃灼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因剛才劇烈的咳嗽，眼睛變得水汪汪的，她喝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地問：“你突然說這個干什么......”

　　“你救了我，我?guī)湍阏壹胰艘彩菓?yīng)該的。”顧懷又幫她斟了杯茶，桃灼用手撫著青釉杯面上花鳥圖紋，沉默些許后繼續(xù)問道：“可萬一我的家人并不是在祈晝呢？為何......”

　　“你身上的滄溟玉不是尋常人家有資格用的，不是王族便是勛貴人家，這些人都居住在祈晝。不若就算是有些人不在，我在祈晝的人脈更多一些，總會對你幫助更多一些?！鳖檻讯ǘǖ乜粗易疲易埔仓敝钡赝?，不曾躲閃。桃灼長舒一口氣，輕聲道：“你說得對，不過......我想再想想......明天我再答復(fù)你好嗎？”“那是自然，我等你?！鳖檻褱睾鸵恍Γ?，最終她一定會和自己走。

　　心中迷惘的人總是好奇與恐懼參半的，他們迫切想知道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可偏偏這種迫切又夾雜著一些期許，期許中久而久之更多的變成了害怕，如若與自己最初想象的不一樣，又該如何去面對。想象與面對就像清澈見底的湖水，湖中荇草看著近在眼前，伸出手去才知道原來湖水那么深，你怎么都夠不到地步，當(dāng)你想努力一把的時候，卻不想已經(jīng)落入深潭，一身狼狽。

　　柔柔的月光透過紙紗窗撫在青色的紗帳上，月色撩人宛若女子繞指柔，桃灼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索性起床披了外衣打開窗子坐在窗沿。

　　“睡不著嗎？”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桃灼不由得一驚，卻也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果然是顧懷，兩人的的房間本就只是一墻之隔，此時他坐在屋檐上，手中拿著一壇酒，身側(cè)依舊放著的是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劍。

　　桃灼是第一次仔細(xì)觀察這柄劍，劍身是呈銅色，上面雕刻的麒麟戲云紋很是精致生動，用金銀相間來填充圖案顯得很是獨(dú)特，劍柄處的劍墜是通透的藍(lán)照玉，月光照耀下微微泛著藍(lán)色的光，柔和卻也足夠攝人心弦。

　　桃灼收回目光，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顧懷已經(jīng)湊到自己跟前，他半跪著俯身看著自己，桃灼抬頭間剛好與他對視，呼吸咫尺，兩兩相望，桃灼聞到了淡淡的酒香，好像是女兒紅，又好像是沉香釀......他眸若寒星，本該是沉寂清冽的目光中卻不知為何驚起微弱的波瀾，又轉(zhuǎn)瞬即逝。

　　桃灼一時腦子有些空白，這眼神總覺得像什么，可是像什么呢?夜間云深月朦處，月光黯淡，桃灼有些看不真切，很快月?lián)茉粕?，月光重新透射到顧懷的臉龐，眸子熠熠生輝里是桃灼一時難以看懂的神色。

　　是了，是月。

　　突然，顧懷大笑起來，嚇得桃灼忙去捂他的嘴，急急道：“大半夜的你別這么大聲！”

　　顧懷停住了笑聲，眼底卻溢滿了笑意，問：“你這丫頭還真是有意思，有時候害羞來得快得很，這尋常女子該害羞的時候你卻又不動聲色？”

　　桃灼此刻才有些后知后覺自己剛才干了些什么，臉上都有了熱意，藏在袖中的手有些無措，面上也只是佯裝無所謂道：“你突然湊那么近，我以為你要跟我說什么悄悄話呢?！?p>　　顧懷沒說什么，只是伸出手問：“我?guī)憧纯雌頃儭！薄笆裁?？”沒等她回答，顧懷轉(zhuǎn)手直接攬過桃灼的腰身，輕松一躍便到了離九錦不遠(yuǎn)處的上云樓，上云樓是這里最高的建筑，可以俯瞰整個城鎮(zhèn)，此刻顧懷卻指向了另一個方向，距離很遠(yuǎn)，卻可以看到很微弱的光點(diǎn)。

　　“那就是祈晝嗎？看起來離這里并不是很遠(yuǎn)?！?p>　　“是啊，看著確實(shí)近在咫尺，可是也要一天的路程才能到?！鳖檻芽聪蛏韨?cè)向遠(yuǎn)處張望的桃灼，她眼中多的是對真相的渴望?！捌鋵?shí)祈晝一直離你很近，就像你自己的身世記憶一樣，他們本就離你不遠(yuǎn)。只是你因為自己全身是傷地來到了鎮(zhèn)上，你覺得你的身世很可能帶給你更多的是不安，所以你不愿意去面對?！?p>　　桃灼斂眸不語，原來他很早就看透自己了吧......苦笑道：“你說得對，是我自己不敢面對。”無奈看著顧懷說：“你說，一個姑娘家?guī)е秱?，渾身是血掉下懸崖，究竟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將她逼到這一步？”

　　說著說著桃灼眼前有點(diǎn)模糊，她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顧懷，她努力讓眼淚回去，卻只是徒然，淚水還是不爭氣的滑落。顧懷雖看不到她的神情，卻也知道她在哭。桃灼拍了拍自己的臉，轉(zhuǎn)過身又是一副明眸笑貌，她彎唇淺笑，櫻唇張啟之間說出的話分明那樣絕望傷心，卻從臉上看不出半分難過。

　　“你說會不會是這樣，我日思夜想的家人，其實(shí)說不準(zhǔn)就是想要了我的命？”

　　顧懷神色一怔，這一切桃灼盡收眼底，緩緩道：“你一定在想，我平日里看著那樣活潑開朗的一個人怎么有著這樣的心思吧？顧公子，如果你是我，你失蹤了一年卻沒有任何人來尋過你，你會怎么想？”她斂了笑，繼續(xù)說：“在你告訴我滄溟玉是多么貴重的物什之前，我一直想著我的親人或許不過就只是個普通老百姓，找到我一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砂茨愕脑拋碚f，可佩戴滄溟玉的人非富即貴，這樣的人家找一個失蹤的姑娘竟沒有絲毫動靜？”

　　“逼下懸崖這樣的手段，想想真是讓人不寒而栗，要么就是我從前在的人家不希望我活著，要么......就是我以前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