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養(yǎng)期間有了書籍打發(fā)時間,果然過得飛快。府中的主子們因海祭去了臨海的沅州。整個侯府少了部分高層的壓力,工作運(yùn)轉(zhuǎn)也松快了不少。具體體現(xiàn)在首諾有了更多的時間,將貳喜照顧得無微不至。以至于短短幾日下來,貳喜不但腳踝大好,整個人也又圓了一圈。
說來也怪,不知是那藥膏療效太好,還是自己腳傷只是看著嚴(yán)重。不過短短幾日,除了皮膚仍有些青紫外,腳踝只在偶爾用力時稍有痛感。貳喜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么好的恢復(fù)力。
清明時節(jié)接連下了好幾場的大雨,終于在昨日停了。海祭一行即將抵達(dá)盛城,李管事遣來告知自己明日遷入內(nèi)院的人才剛走沒一會。
耳邊是風(fēng)敲青竹,鼻尖是雨后清潤,入目是青天白云。貳喜嘆了口氣。這難得的閑靜時光,終于還是要到頭了。
貳喜在屋舍前站了片刻,忽然便想四處走走。雖然腳踝大好了,但貳喜還是沒有托大,依舊杵了拐杖,漫無目的地出了門。
桃林花期已過,滿樹盡是綠油油的枝葉。當(dāng)初帶給貳喜撼動的漫天粉紅都被碧綠取代。雖并沒有遇見首諾和承雨,但耳邊嘰嘰喳喳的鳥鳴響了一路,貳喜不但不覺無聊,反而越發(fā)平和靜然。
走著走著,貳喜不知不覺漸漸有了尿意。抬眼左右望去,自己竟下意識走到了悠茗院。貳喜來不及有多余的想法,就輕車熟路地往悠茗院茅房而去。
剛靠近雜物房,一陣若有似無的低泣就飄蕩而出,硬是將四下無人的偏僻之地演繹出白日撞鬼的錯覺。
貳喜腳步一頓?,F(xiàn)在轉(zhuǎn)身還來得及嗎?自己走路動靜這么大,肯定被人家聽到了吧。明明是上課時間,怎么還有人躲墻根偷哭?早知如此,還不如憋著回去。
然而貳喜還沒糾結(jié)出結(jié)果,一個抹著紅腫眼眶的少女已從墻后繞了出來。
好吧,這下不用糾結(jié)了,還是繼續(xù)往前走吧。反正過了今日,如果沒有意外,自己大概率是不會再到悠茗院,也不會再遇見此人。
貳喜杵著拐杖一瘸一拐,目不斜視從少女身邊繞過走開兩步,少女似才反應(yīng)過來,一聲歷喝。
“站住!”
見貳喜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少女兩步上前將人攔住。雖然氣勢洶洶姿態(tài)高傲,但紅著的眼眶怎么看怎么色厲內(nèi)荏。
“我問你!你叫什么?你是西院哪個居室的?為何要到東院來?我以往怎從未見過你?”
這噼里啪啦一通連問,貳喜一個都不想回答:“這位姐姐,我不是悠茗院的人。我只是尿急,路過悠茗院借用一下茅房罷了?!?p> 少女頭腦簡單,聽到貳喜的回答,立馬被帶偏,還暗暗松了口氣。
少女昂起下巴上下打量貳喜一番:“也是,瞧你這裝扮,也不像是能入得了悠茗院之人。既不是悠茗院的人,你憑何借用悠茗院的茅房?悠茗院雖不是府中禁地,卻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隨隨便便來去的!”
貳喜抬眼仔細(xì)看去。少女一身淺蜜色衣裙,樣式雖然簡單,用料卻是不差。劉海略有幾分凌亂,齊整的雙平髻上簪著幾朵樣式小巧別致的橙色絨花。少女臉上雖然帶著高人一等的嬌縱,但從輕易就被貳喜帶偏,還一個人躲在墻角哭泣來看,不像是個有多大戰(zhàn)斗力的人物。
貳喜放低了姿態(tài):“這位姐姐,不好意思,確實是我的不是。我也是腿腳不便,又一時急了些,才想著就近……”
少女冷蔑的瞥了一眼貳喜,抬手撥了兩下劉海,想了想,輕哼一聲:“今日見過我之事……”
“姐姐今日曾來過東院?”
“算你識趣?!鄙倥俅屋p哼一聲,趾高氣昂地走了。
貳喜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輕笑著搖搖頭。倒是少見這樣好打發(fā)的人。要是人人都能如此簡單,大家都多點(diǎn)坦誠和信任,多好!不過這好好的年輕小姑娘,躲哪哭不好,偏偏要躲茅廁附近,口味略重啊。
這么一耽擱,回去時恰見首諾側(cè)身站在房門前,露出的半張臉上是罕見的陰沉。聽見貳喜杵著拐杖的動靜,首諾回頭間,陰沉已消散不見,只剩滿臉擔(dān)憂地迎上來。
“姐姐你去哪了?”
貳喜卻不接話,先往屋里看了一眼,隨即空一只手出來捏捏首諾的圓臉,沒好氣道:“你又將活計都丟給承雨,自己先回來了?”
“姐姐今次可是冤枉我了!”首諾委屈地撇撇嘴,將貳喜扶進(jìn)屋里,“今日可是許久不曾同咱們搭話的茜娘主動回了桃林灑掃,還讓我早些回來照顧姐姐呢!”
貳喜一愣:“她怎突然如此好心?”
“我知道姐姐的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聰明如我,拉了承雨姐一起回來!”
“所以你又把活計都丟給茜娘一個人了?”眼看首諾滿臉得意洋洋,貳喜只能無奈一笑,“那承雨人呢?”
“時候不早了,我就讓承雨姐去取飯了?!?p> 貳喜頓感頭痛:“小諾啊,你也知道喚承雨一聲姐,怎么能總是使喚人家承雨做這做那?”
首諾眨眨眼:“哦,那我以后叫承雨不加‘姐’了。”
是自己沒表述清楚?貳喜更感頭痛,張張嘴,剛要說什么,首諾就湊了腦袋靠在貳喜肩頭。
“我有姐姐一個人就夠了。”
輕輕的一句話,將貳喜所有的頭痛都化作了揪心。
昨日承雨偷偷跟自己說,首諾的父母前兩日來找過首諾。承雨不放心,悄悄跟在了后面。首諾和家人在后院小偏門見了一面,從頭到尾都只跟首諾說了兩句話。一句埋怨首諾給錢的日子怎么遲了,一句嫌棄首諾給的錢怎么少了。別說關(guān)心首諾,就連正眼都沒瞧首諾一眼。那冷漠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家人,更像是陌路人。
貳喜的心臟仿佛被幾方勢力撕扯糾纏,一下下,越緊越密。
入夜,貳喜收拾完包袱,正跟首諾和承雨開暫別小會,茜娘難得的回來得比往常早一些。茜娘今時不同往日。白凈的嬌容撲了薄薄的妝粉,眼波流轉(zhuǎn)間風(fēng)情自生。整個人宛如一朵被愛澆灌的玫瑰,嬌艷欲滴。
見茜娘回來,貳喜怕她又要如往常般,倒床便睡,連忙將人叫住:“茜娘,明日我便要離開這里到內(nèi)院當(dāng)值了。前次你托我去悠茗院學(xué)藝一事……”
貳喜話還沒說完就被茜娘打斷:“學(xué)藝一事是我想差了,便作罷吧。”說完,茜娘取了木架上的木盆和臉帕出門打水洗漱。
說算就算?這是和茵芝止陶拆伙了?還是又想出了別的什么計劃?
趁著茜娘去院中洗漱,貳喜小聲問了首諾和承雨:“這幾日你們可曾見到茜娘同茵芝止陶有過往來?”
兩人仔細(xì)想了想,對視一眼搖搖頭。
看樣子似乎是茜娘有了別的際遇。茵芝和止陶會輕易作罷?不論茜娘有什么際遇,也不管茵芝止陶后續(xù)有何打算,只要與自己無關(guān),貳喜自然也懶得多去理會。
于是貳喜轉(zhuǎn)頭繼續(xù)教育首諾:“你雖年幼,卻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了,不能總由著性子莽撞行事。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凡事給自己多留一線,總是沒錯的。倘若當(dāng)真遇到你力所不能及之事,記得找人來內(nèi)院尋我?!?p> 首諾仍舊替貳喜擦著藥膏,耳邊聽著貳喜的絮叨,不但沒有不耐,全程都笑瞇了眼,嘴角愉悅的弧度比平日還要乖巧三分。
“姐姐,我替你數(shù)過了,這番話,是你說過的第三遍!”
一旁的承雨手中針線不停,只低頭發(fā)出低低淺笑。
貳喜喉頭一哽,繼而轉(zhuǎn)向承雨:“承雨,你比首諾年長,可不能事事都由著她安排。日后若是首諾欺負(fù)了你,可一定要告訴我,我替你狠狠教訓(xùn)她!不過首諾性子急,你也還需多拉著點(diǎn)她。”
承雨將最后一針縫好,打結(jié)剪線。放下針線反復(fù)看了看完工的荷包,這才笑看了首諾一眼,朝貳喜打趣。
“首諾的性子,除了你,旁人可是八頭牛也不一定拉得住的。不過你也無需擔(dān)心,首諾雖然性子急易沖動,但在大事上,卻不是不知輕重?!闭f完,拉起貳喜的手,將剛繡好的荷包放上,“你明日高遷,我沒什么可送的,這荷包你可別嫌我針線鄙陋?!?p> 手中素色的棉布雞心荷包上繡著一截花枝兩只喜鵲,一展翅一靜立。承雨針腳縝密,將花枝和喜鵲繡得精巧秀麗活靈活現(xiàn),讓人一看就喜歡。原來承雨埋頭做了這么多夜晚的女紅,是特地送給自己的荷包。
“這荷包真好看!我很喜歡,謝謝你?!?p> 首諾見狀,從胸前掏出一顆用紅繩掛著的龍眼大的扁扁圓片。猶豫再三,最終咬牙從脖子上取下,摩挲兩番后套上不明所以的貳喜的頸脖。
“這是……”
“我沒什么貴重物什,也不似承雨姐般心靈手巧。這黑巖我隨身佩戴多年,如今贈與姐姐,希望能替姐姐消災(zāi)解難?!?p> 貳喜低頭看了看,黑巖扁圓,似是一塊普普通通的鵝暖石。因貼一直身佩戴的緣故,入手溫?zé)???粗字Z殷切鄭重的神情,貳喜的心臟又密密麻麻揪痛起來,握在手中半晌才放進(jìn)衣襟。
“好?!?p> 洗漱完的茜娘端著空木盆進(jìn)了屋。沾著水氣的面龐,在橙黃的燭火下濃艷得很有幾分驚心動魄的味道。
茜娘放好木盆臉帕,掀開薄被上了床。正當(dāng)貳喜以往茜娘會如同往常一般,不與自己三人講話時,背向幾人的茜娘突然翻了個身。
“貳喜,你向來是我們中最通透的。你說,是今時重要,還是來日重要?”
貳喜未曾想茜娘會突然跟自己說話,還問出這么有深度有內(nèi)涵的問題,這和茜娘往日空有容貌的人設(shè)不符啊。
側(cè)頭向茜娘望去,悠悠火苗映在茜娘平靜的眸中,卻似點(diǎn)燃了所有卑微的希冀。這大概是認(rèn)識茜娘以來,最讓貳喜有所觸動的一眼。
貳喜認(rèn)真想了想。
“來日固然重要,但是能有怎樣的來日,卻是由今時決定的?!?p> “……我知道了,貳喜,謝謝你?!?p> 茜娘溫婉一笑,似乎仍是從前那個未曾被情所傷,溫柔平和的安靜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