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十多歲時寫的文章里,我的十八歲是這樣寫的:上定冀州屯鄴,舍紹之第。余親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閣,寢其房。棟宇未墮,陛除自若。
這是用老祖宗留下來的書面語言寫的。精練含蓄,刻意淡化人的內(nèi)心思想活動和情感表露,顯得意味深長。如果換成口語化的語言就是:我爹揮師平定冀州﹑屯兵鄴城時,我們安頓在袁紹的府邸里。我親自參觀了他家的庭院,進入大堂察看,在樓臺亭閣里游玩過,最后睡在他(兒媳婦的)房間里。他家的樓宇高大壯觀,雖歷戰(zhàn)火卻沒有燒毀,臺階路徑整潔干凈,一如平常有人長住一樣。
讓人覺得仿佛是貴賓被袁紹請進家里,自己是去他家做客一樣。
也沒有提甄氏。
但是那略而不談的往往才是重點,那晚甄氏才是主角。
前面說過,甄氏從小就與別的姊妹不一樣,不愛拋頭露面。八歲時外面有馬戲團表演,家里的男孩子奪門而出,姑娘們登閣而望,唯獨她足不出閨門,無動于衷。這大約是甄氏過于早慧,深知亂世之中,應(yīng)學老子韜光養(yǎng)晦,不宜張揚之故。因為她聽說過一件事:司徒馮方的女兒,長得天香國色。一家人避難揚州,袁術(shù)登城遠眺,偶然看見旁邊人家院子里有一位絕色女子,很高興。于是拎了點手信,就上人家家里把那姑娘收編了,做了他的第九個小老婆。司徒好歹也是政府部門里位階較高的官員,政府高官的家眷尚且不保,何況一般的平頭百姓及九品芝麻官家。因此有女兒的人家家家戶戶都引以為誡,告誡女兒家只宜待在家中,不要拋頭露面。袁術(shù)剛收司徒馮方的女兒做妾,很是寵幸她。袁術(shù)的那一堆大小老婆很是妒忌,想辦法加以陷害。于是對她說:將軍貴人有志節(jié),您應(yīng)當時時在他面前哭泣流涕,這樣將軍必定更加敬重您的。馮氏女認為人家是出于好心,于是相信了。后面每次見著袁術(shù)都是哭泣不已,袁術(shù)以有心志,更加寵愛她了。于是那些大小老婆騙她到一個小房子里,合起來把她絞殺了,掛到廁所的橫梁上,偽裝成痛不欲生﹑懸梁上吊的自殺場景,報告給袁術(shù)。袁術(shù)還真以為是不得志而死,也不加追問,只是叫人厚葬了事。
馮氏女的可悲可憐,袁氏的愚蠢無情,大小老婆的兇狠毒辣,都在一事中。
這都是當時坊間口口相傳的新聞。
女人從來都命薄。長得丑,被男人嫌棄,長得漂亮又被人愛恨相煎,不得始終。
甄氏雖家富萬貫,可是從小家里都事故不斷。很早大哥就亡故,三歲父親又過世,過幾年二哥又病故,母親又是那樣的愛財不疼人的人。家里充滿了悲劇感。
自己嫁給袁家,也是由于母親貪其家大業(yè)大之故,而并不是看上袁家的好家風好人品好兒郎。
自己嫁給誰,又怎能由自己定呢?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
嫁給袁熙,不過是嫁給了寶馬男,雖然是后世無知的小女子所艷羨的,說什么寧愿嫁給有錢人在寶馬車里哭泣,也不愿嫁給無用男坐在自行車后面大笑。雖然有許多同伴妒忌眼紅,自身親歷過才知也不過如此而已。
雖然自己十八歲的婚禮上,自己的落落大方贏得眾人一致好評,可是各人自家內(nèi)心的念欲,只怕是好意思說給自己聽,不好意思讓給別人知道吧。
這其中就有一位楞頭小青年,后來才聽人說是曹家大公子曹子桓,色膽包天,動了凡心,想打自己的主意。也是可嘆可笑了。
人各有主,婚禮都在進行,花落袁家,已成定局,你還做什么念想。
可是這個十三四歲的楞頭青定是不肯認輸,不愿遵循世俗的規(guī)則,不停地打著歪主意想得到甄氏的芳心。
執(zhí)著的精神也著實令人可嘆可敬。那執(zhí)著的精神令人不禁想起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送陽光戰(zhàn)戰(zhàn)術(shù)的信使。那個信使翻山越嶺,在無邊的沼澤地里迷過路,后來又跨過很多奔騰的江河,在猛獸的襲擊﹑絕望與疫病的折磨下差點喪了命,最后才找到了公路,跟那位騎騾的信使接上了頭。
這么一說,我才明白為什么這幾年我派出去給甄氏鴻雁傳書的線人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不見的原因了。
這些線人冒著生命危險,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或是謀一條生路,潛伏在袁家的身邊,替曹家做著見不得人的事,卻不斷地被對方或己方的人出賣﹑告密﹑反潛伏,一個接一個地被抓被殺被流放。始終無法與甄氏接上頭。只是最后面,袁紹的妻子劉氏見袁家大勢已去,為了給自己留條后路,最后才讓線人把我的信物送到袁府。擺在案幾上,別人不知是什么含義,還以為是親朋好友閨房密友送的藝術(shù)品。
我過后問甄氏,劉氏是不是故意收我的東西,把那石膏像擺在那里,預(yù)備等著我的到來。甄氏說不清楚。因為家里是劉氏做主,但凡外面進來的東西,家里出去的東西,都要她一一過目。
我相信這話。不過我又問,難道這事劉氏沒有與你商量嗎?
甄氏輕嘆一聲,說:妾身如藤蔓,哪能由自己做主。
甄氏的真實內(nèi)心想法仍沒有講出,令我是敬佩萬分。
我家從我爹開始,就有搶別人的老婆兒媳的事情發(fā)生。一次兩次倒無事,次數(shù)多了人家就以為我爹有搶別人的女人做老婆的特殊嗜好,一如屎克螂愛推糞球,未開化的游牧民族習慣把死去的父親或是哥哥弟弟的大小老婆弄回去做自己的妻妾一樣,都是野蠻的可鄙的。我是他兒子,家門不幸,有這樣一個爹,我也承受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不料自己十三四歲情竇初開,遇見的第一個心愛的女人就是別人的老婆,費盡心力,最后靠了我爹的武力才奪取到手。這又開創(chuàng)了第二代人搶別人的老婆的先河。兩代人都有搶別人的老婆的行為,好像家傳的一樣。好人家有好家風,別人就譏笑我家是壞人家有壞家風。
我爹是無所謂了,他老人家臉皮厚,早把傳統(tǒng)禮教視為無物。不僅不以為恥,還把搶女人當成戰(zhàn)功大肆宣揚,弄得天下人皆知。他十多歲和袁紹搶人家的新娘子的事情首先就是他自己講出來的。他不講別人還不會知道。后來他搶人家何家的兒媳婦,搶秦家的杜氏,睡張繡的小嬸子,都是高調(diào)的自己講出來的。
那一夜我終于得到我夢寐以求的甄氏,之后不久,我就光明正大地娶她做我的老婆。反正我也還沒有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