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堂叔一番不能借錢給我的冠冕堂皇的話之后，我熱淚盈眶。
父母再對我另眼相看，我也忍了。父母對自己再怎么不好，也不能恨他們，最多他們老的時候問我要飯吃時我不給就是了（你們問哥哥弟弟要去）。可是你一個堂叔，那么成功的一個有錢人，看到侄兒小時如此艱難困苦，想和別的同齡人一樣買只沖天炮買本小人書都不肯借錢，不僅不借錢，還要說些自己長得丑所以父母不喜歡，所以不能借錢給我的話來。這不是存心傷害我的幼小的心靈嗎？有些人傷害別人，是用刀，有些人傷害別人，是用嘴，堂叔傷害我，是用不借錢給我。
雖然只是買一只沖天炮一本小人書的錢，可是讓我從小記住他對我的態(tài)度。小時候我對你無可奈何，等我長大之后再說。我終究會長大的。曹洪，等著我。
所以在這種環(huán)境下，哥哥曹昂和弟弟曹沖對我的悲憫和喜愛，是我最感動的。曹昂對我是哥哥對弟弟，是鼓勵，是安慰，曹沖對我是弟弟對哥哥，是人性中的天性，沒被人間煙火熏黑的純真的兄弟之情，是對弱小的憐憫，是對最小眾的邊緣人的關(guān)懷。雖然我是他哥哥。
曹沖的離世，全家上下，老老小小，無不慟哭欲絕。做母親的，當(dāng)嬸嬸，姐姐妹妹的，有感于如此風(fēng)神飄逸有神仙之姿的小哥棄世而去，世上再難有帥哥，做父親的，做伯伯，哥哥弟弟的，傷心于如此聰慧絕倫能通古今知曉萬物的超人遠(yuǎn)遁人間，從此面對的都是些蠢笨廢材，我傷心的，是如此一位悲傷的憐憫世間一切弱弱小小的小天使小菩薩，竟也不忍生于人世，棄我等而去。最溫柔的人啊，原來你也看不慣世間的冷漠，知道這世間的殘忍，溫情背后的冷酷，你都無法一一去撫慰，所以假借小病，早早中途退場，去了天上。
我不能當(dāng)著眾人為你痛哭啊。我爹天生的淚腺發(fā)達(dá)，往往借著這一優(yōu)勢在眾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涕淚滂沱，弟弟曹彰更是赳赳武夫，情感天然外露，喜怒常形于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無所遮掩，純出天然。而我，性格天生憂郁，笑的時候像哭，哭的時候也就像笑了。在這動輒得咎，無論好事壞事都要被人訓(xùn)斥的家中，我的哭只會招來別人的強烈不滿啊。
只有在深夜，夜深人靜，無人知曉的情況，我躲在家里悄悄為曹沖哭泣。甄氏嫁我?guī)啄?，知道我對小弟一片深情，非一般人所能體會的。也陪我一夜哭到天明。
我說甄氏，我哭我的小弟，是因為我們從小就在一起，兄弟情深。而你，和他僅止于一般姻親，在白天，在靈堂前，陪著父母哭一哭，陪著眾家人哭一哭，也就可以了。有什么好痛哭的，非要像我一樣在人后也痛哭不已呢。
甄氏說，我本也不像你那么深情于小弟的，只是因見你如此哀傷不已，不由得不讓我想起我的妹妹來。
我娘家也有一位妹妹，和小弟曹沖一樣，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雖然她沒有曹沖稱象、司馬光砸缸這類傳奇故事載入史冊，也沒有像我這樣有反映淑女品行的兒時故事，不過她也還是有許多能勾起我少年往事的回憶。譬如她喜歡用“我小時候”來開頭造句子說話：我小時候，爺爺帶我捉螢火蟲。我小時候，也有這么一個玩具……其實那時她也才五六歲。對她來說，從記憶開始到她的三四歲，四五歲之前，都是小時候，而她雖然才五六歲，但是已經(jīng)是長大了。譬如她不喜歡別人喂她吃飯，兩三歲時別人要給她喂東西時，她都要抗議，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自己兩個字發(fā)音還不標(biāo)準(zhǔn)，說成我己己來，我己己來。雖然開始時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弄得滿嘴滿臉滿身都是飯菜，不過很快她就能掌握要領(lǐng)，自己吃而不需要別人在旁邊照顧了。每次她端著小木碗坐在她的專用的小桌子小椅子上，一邊吃還一邊自顧自說話：這個菜寶寶喜歡吃，寶寶多吃，那個菜寶寶不喜歡吃，下次少盛一點。吃完了，總是嘆口氣，吟誦那首詩結(jié)尾：鋤禾日端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很是讓人感動。
家里衣食無憂，很多事都是家仆侍女做了，時間就顯得很多，日子顯得很長。女人待在閨房里，無事可做，閑來無聊，喜歡飛短流長，八卦與家常齊飛，謠言共淫詞一嘴。她不喜歡。只是同我讀讀詩賦，寫寫字，做點女工。
本以為這樣開開心心無憂無愁地長成美少女，然后成為大閨女，然后為人之婦，然后為人之母。忽然一日，她就發(fā)病了，才過兩日她就病故，天人永隔。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來得太兇猛，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結(jié)束了。
即便是像我們家這種有點經(jīng)濟(jì)實力的人家，往往都很懼怕兩樣?xùn)|西，一樣是疾病，一樣是劫匪。打家劫舍的還稍稍好辦一點，有政府，自家也養(yǎng)有家丁。但是疾病穿墻而過，來無影去無蹤，起因無從知曉，診斷起來就無從下手。往往只能聽天由命。
她臨死之時，跟我說：姐姐，我想我快點好起來，我才十一歲呢，我有一個夢，等我長大之后……
她未及長大，時間就在十一歲的年齡上永遠(yuǎn)地停止了。
如果她能長大，應(yīng)當(dāng)比我漂亮十倍都不止。
我有點驚訝，說你都已經(jīng)十分漂亮，再增加一分都不可能了。怎么可能還有比你漂亮十倍的姑娘呢。你一定是寫總結(jié)報告寫多了才會這樣說。
甄氏不高興，我才不寫總結(jié)報告呢。我說的是真心話。不信我可以給你翻出我給她畫的畫像。
她從她的嫁妝里翻出一些畫像（也不知道她的嫁妝里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甄氏不給我看，我也沒問她要），從中找出來一張。果然很漂亮。雖然沒有十倍漂亮于甄氏，但相貌神情已是超出我所見的眾姐妹很多了。
快要出殯前，我跟我娘提及甄氏娘家過世的那位小姑娘。大家知道一點甄氏娘家的事，說是有這么一位小姐，很漂亮，半年前過世，甄氏還為這事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卞氏說給劉妃。可能劉氏說給了我爹，我爹聽到了，很是沖動。問我要那張畫像。
我爹拿過去之后，左看右看，傷痛的表情慢慢舒展了些，沒那么痛苦了。或者說看了那畫像之后帶有一絲淡淡的喜悅。好像有那么一點，我不敢肯定。我爹的情感太豐富，表情變化得太快，有時來不及分析就轉(zhuǎn)瞬即逝，不知道他老人家又想出了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