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忠儒走在大街上。
路過金原錐的家門時，人家的廚房里正演奏著鍋碗瓢盆交響樂，交響樂他聽的不清楚，飄出來的濃郁的香味太有誘惑力，絆住了他的腳：
這是海蠣子味，這是大蝦味，這好像是豬大腸味。
岳忠儒用鞋底搓地，在人家門口磨蹭了半天，貓兒狗兒也沒出來一個請他進(jìn)去喝杯茶。
他只得戀戀不舍地告別金家的大門，繼續(xù)向東嶺果園走去，肩膀上還背著半袋白面，自家剛磨的。
金五常聽見岳忠儒在屋外連吆喝帶拍窗戶，才從近乎冬眠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慢慢騰騰地下炕打開門閂。
高大的岳忠儒像個大蝦似的哈哈著腰鉆進(jìn)金五常的屋里，將面袋子撂在破桌子上，欠了欠屁股坐到炕上，順手拉燈繩。
同樣是25瓦的燈泡，光度的差別怎么那么大呢？岳忠儒忍不住抬頭看看燈泡，上面包了厚厚一層油灰。燈泡就像個抽油煙機(jī)：
做菜的油煙、破炕上裂縫冒出的煙、老旱煙的煙，一點沒浪費，都經(jīng)過了二次利用。燈炮披著油漬，像戴著安全套似的，亮得沒有快感。
聊勝于無，就著螢火蟲般的燈光，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老牛拉破的節(jié)奏。
岳忠儒問：“村里要承包海灘了，聽說了嗎？”
金五常答：“沒人跟我說。除了你，十天半個月見不著個人影。”
岳忠儒道：“你出來兩三年了，一直沒分到地，這是個機(jī)會?！?p> 金五常說道：“海灘？鳥不拉屎的地，土層沒有韭菜葉厚，種不了莊稼?！?p> 岳忠儒說道：“機(jī)動地你也要了，人家不是不給你?！?p> 金五常說道：“這些殺才，狗眼看人低?！?p> 岳忠儒說：“管他好歹呢，總得有點地。昨天，我拿鍬挖了挖，靠近我果園東頭這一片，土層有半米來厚，能長莊稼，栽綿柳賣條子也能見幾個錢，有十來畝，按村里的分法應(yīng)該歸我，我可以讓給你?！?p> 金五?；瘟嘶文X袋，說道：“你的我不要，麻煩你的還少嗎？再說那些混蛋也不能擺我。”
岳忠儒勸道：“你別不要，過這個村就沒個店了。
我把東邊讓給你，我要果園南頭這一片，咱倆成了地鄰，相互之間還有個照應(yīng)。
金五?？嘈α艘幌拢瑧M愧地說道：“我什么時候照應(yīng)過你，一直都是你照應(yīng)我。要是他們給我，我死了也有地方埋了?！?p> 岳忠儒說道：“你明天去村里試試，別和人犟，有事好商量。
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這也是上面的政策，但村里有機(jī)動地，為的就是人人有地種。
你的情況雖然特殊，但我認(rèn)為你還是吃了太犟的虧，要不早分給你機(jī)動地了。胳膊擰不過大腿，該服軟時服服軟，低低頭就過去了。
你明天說的時候不要說咱倆事先商量過，就像事先做好扣一樣，該成也成不了。
村里如果同意了，你再說看好了我的那塊地方，村里會找我說事或者直接讓你找我，那就好辦了?！?p> 金五常抬頭看看岳忠儒，又耷拉下腦袋，半天沒說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瑯村因為發(fā)包海灘，不輕不沉地刺激了一下村民麻木的神經(jīng)，著實熱鬧了幾日。
大魚都在水底，樹根不動，樹梢白搖晃。在老村長的主持下，瑯村的568畝海灘順利地發(fā)包到相關(guān)的村民手中，其中包括實際出資控制人是金原錐而以金五平的名義公開叫行承包的235畝，每畝每年3塊5毛，比其他承包戶多5毛錢，承包費一年一交，合同年限期為30年。
選擇金五平作為名義代表，金原錐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要想長期占據(jù)這些資源，自己和弟弟都不要親自出馬，將來會有許多不便。
一定要找個代言人，而選中金五平，主要是相中了他的4個兒子：金前虎、金前豹、金前財、金前郎，虎、豹、財哥仨自不必說，在村里臭不可聞，好漢子不待見，賴漢子躲著走。
尤其是老四金前郎，初三一開學(xué)就輟學(xué)了，上學(xué)的時候就是個蔫巴古董壞。出了校門后就像一只逃出籠子的瘋狗，軟柿子不捏，?？杏补穷^，打出瑯村，打遍瑯鎮(zhèn)，聞名瑯琊市，局子里的?？?。
上學(xué)的時候雖然成績不好，但是還偏科，特別討厭數(shù)學(xué)，尤其是幾何，什么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簡直是屁話，肯定是拳頭最短，能動手不動口，一拳下去一點不剩。
左一道線，右一道線，要那么些道道干嗎？胳膊粗力氣大才是王道。他要是不喜歡就徹底不喜歡，幾何一直交白卷，但是金前郎三個字一定要大大方方地寫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他心中的偶像都是《水滸傳》中人物：肯定魯智深的武功、認(rèn)可李逵的忠義、崇拜武松殺嫂。
如果他的三個哥哥娶了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他一定殺豬宰羊般滅她一對半，超過武松只為大哥報仇，二哥三哥的仇就不用報了嗎？
長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金前郎的發(fā)展勢頭早已超過三位哥哥。
金原錐正是看好哥四個在瑯村的勢力，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狗雄兒混蛋。
加上金五平正好是五虎上將組合。今后自己只要在幕后操縱，五虎上將就會沖鋒陷陣，攻城拔寨。
金原錐手上的235畝海灘是這么操作的：每畝2塊，30年就是60塊，你家有10畝的指標(biāo)就給你600塊，有6畝就給你360塊，一次性付清，前提是必須放棄承包權(quán)。
天上掉下個大餡餅，還不快接著？42家承包戶主動放棄承包權(quán)，金原錐付給他們14100元。
有的人不為所動，可能是金原錐出的價碼還不誘人，如果每畝再提高1塊錢，與村委會簽訂了海灘承包合同的肯定就不是60戶，所剩無幾了吧。
岳忠儒仍然堅守著陣地，承包地的地頭對應(yīng)著8畝海灘，果園對應(yīng)的海灘面積大，總共35畝，不算讓給金五常的7畝半，還剩下27畝半，岳忠儒實際簽訂海灘承包合同35畝。
聽人勸吃飽飯。金五常聽從了岳忠儒的勸告，第一次找金五珠說了軟話。
殺人不過頭點地，只要眼里有村長，村長的碗里就盛得下你這粒沙子。
金五珠拿出高姿態(tài)，征求金五常的意見，金五常順勢提出不要村里的機(jī)動地，而是看中了果園東邊一長條1畝半地作為口糧田。
因為涉及的是岳忠儒的承包權(quán)，金五珠便滿口答應(yīng)了，村長心里有數(shù)，自己擺平岳忠儒就是分分鐘的事。
不出所料，岳忠儒規(guī)規(guī)矩矩來到村委會辦公室，磕頭蟲般點頭承諾放棄果園東邊的海灘承包權(quán)。
金五常得到了1畝半的口糧田，對應(yīng)的海灘承包權(quán)也就歸他了，所以名正言順地再順延到海邊承包了6畝海灘。
一人為私，二個為公，金五平和田原泉兩個跑腿的找到金五常，商談放棄6畝海灘承包權(quán)的事。
金五常不是沒動心，自己放出來后居無定所，朝不保夕，有上頓沒下頓，上哪去湊第一年的承包費18塊錢？
如果一轉(zhuǎn)手，不但不用向外掏腰包，自己還能白賺360塊。對于身無分文的他來說，這360塊錢是什么概念？
一大塊肥肉在面前晃動，哪只狗嘴里能不流口水呢？
尚未泯滅的良心最終戰(zhàn)勝了意外之財?shù)恼T惑。
搖頭不算點頭算，金五常垂涎欲滴地看著金五平手中的一沓錢，痛苦地?fù)u著頭目送他悻悻地離去。
金五平走出了果園，看著低矮的看護(hù)房，啐了一口，咒罵道：“真他媽的在里面呆傻了，白給的錢都不要，窮種一個！”
除了金五常的18塊錢承包費交不上外，其余的人一分不差。
考慮到金五常的實際情況，金五珠動了惻隱之心，示意田浩仁先掛在帳上，以后再說，下不為例。
煙霧繚繞中的煙頭，隨著金原錐嘴巴的呼吸而或明或暗。
金原錐端詳著桌子上的海灘平面分布圖，42個人名就像是42個山頭的一樣鑲嵌其中。42：60，不到一半，頂多算是半壁江山，就當(dāng)是洪秀全率領(lǐng)太平天國占領(lǐng)南京吧。
這東一塊西一塊的，也不成方連片，不是很好開發(fā)啊。先穩(wěn)一穩(wěn)再操作，弄急了會摁下葫蘆起來瓢，一步步蠶食，手大捂不過天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
金原錐一邊孤芳自賞，一邊自我安慰，但沒有拿下岳忠儒的35畝海灘，金原錐心里很不爽，認(rèn)為岳樹仁不給他面子。
年底集中發(fā)放工資的時候，金原錐沖著岳樹仁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明年的建筑活不是很多，什么時候開工等通知吧。
他的本意是要晾一晾岳樹仁，讓他知道得罪了老板是什么湯水，別的工頭都上工了，他手底下的三十多個工人卻窩在家里沒活干，到時候看他怎么低三下四地求自己！
沒想到他的話正中岳樹仁的下懷，岳樹仁正犯愁不知如何開口和他散伙呢，就坡下驢，正好一拍兩散，他這種人得罪不起，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