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聽祖母這么安排,而且指定的人又是玉娘。蘭麝才算是把心放到肚子里。她輕舒口氣,重新洗了手,過去繼續(xù)合香。
這宣和貴妃黃氏金香炮制不易,調(diào)和諸香材后,還要團成大小相等的丸子,而后用金箔一一包裹。金箔用量也有講究,薄了會香味兒會過早散去,厚了不易熏烤,而且會在香器上留下金箔的印記,極難擦洗。
“娘?!碧m麝心頭沒事兒壓著,就活潑了不少。她用象牙筷子把裹好金箔的香丸一一夾進壇里,才放了兩丸兒,就突然停下了手。
“這香是不是合錯了?”聞聞自己的手,又聞聞香丸,蘭麝滿臉疑惑的問道。
“沒???”蘭夫人過來聞了聞,并沒覺著有什么不對。
“我怎么總聞著,有股子糊香味兒?!碧m麝抽動鼻子,四處嗅聞。剛才自己心不在焉的,可別是放錯了東西。
蘭夫人變了臉色,她正不知該如何開口,老夫人在踏上摸出個油紙包,笑著沖蘭麝招了招手。
“你聞聞,可是這個?”
那個油紙包散發(fā)出一股子糊香味兒,細細分辨的話,還有些微微的腥氣。
老夫人打開油紙包,那里面包著不少半透明如指甲般的圓片,顏色黃中帶紅,有的邊緣焦糊,有的則布滿裂紋。
“是甲香。”蘭麝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什么。
“這是去年,廣州府南??みM上的。前兩個月宮里來人,特意帶過來些,讓咱們合在香里,做一批宣和貴妃黃氏金香?!?p> 甲香需要先以灰煮去膜,然后加好酒煮軟,磨去粗糲后,再放在銀器內(nèi),干炒至呈黃色。
前面的步驟還好,這最后一步最吃功夫。多一分則焦,少一分又不出味兒。
蘭老夫人手上這包顯然就是炒過了頭,已經(jīng)焦了。
“我想著,這點兒活也不用叫你們過來,誰知道眼睛花瞧不清楚,到底弄糊了?!崩戏蛉税涯前紫汶S手擲于地上,抬起頭來,斜了眼蘭夫人。
“您也至于藏起來?這家里,還有誰敢笑您不成?”蘭夫人急忙順著往下說,她蹲身拿簪子扒了幾下,從里面撿出實在不能用的,余下的讓人收起來,留著以后再合香。
蘭麝坐回去安心繼續(xù)侍弄香丸,她沒留意到在身后,娘飛快的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的衣裳。片刻后,蘭夫人失手打翻了茶碗,她起身繞到里間兒,換了身衣裳。
等晚間蘭麝回房用飯的時候,蘭夫人用手撫著胸口,連說了幾聲“嚇?biāo)廊肆恕薄?p> “我就怕她聞出來,以前沒發(fā)現(xiàn)這孩子鼻子這么靈啊?”蘭夫人喝下半盞茶,心有余悸的說道。
蘭老夫人命玉娘半開窗子通風(fēng),沒好氣的抓過一個蜜橘,沖著蘭夫人就扔了過去。
“還有臉說嘴?衣裳都沒換,怎么會聞不出來?”
“我那是急的。”蘭夫人小聲分辯,她聽見玉娘的聲音就趕忙收拾東西往外走,哪兒有時間換衣裳?
“就是來不及,也該早做準(zhǔn)備,家里濃的淡的那么多香,隨便哪一種都能遮掩過去?!崩戏蛉藲獾难腊W癢,恨不得走下來擰自己這傻閨女幾下。
平日里,蘭夫人不是這么沒成算的人。
最近家里鋪子兩頭忙,蘭老爺前幾日又鬧了那出丑事,她一時心力交瘁,所以才疏漏了。只是她不想表現(xiàn)出來,讓老夫人憂心,于是故意腆著臉拿起那個蜜橘剝開,托在掌心里,送過去給老夫人吃。
“我明日也學(xué)您,隨身帶一包甲香可好?”蘭夫人歪著頭撒嬌,雖說她自己的女兒都成婚了,可守著老夫人,她依舊能撒嬌耍賴。
“月支、避寒、都夷、這三樣都帶煙火氣。”老夫人聲音放緩下來,拍了拍蘭夫人的手腕,“麝丫頭雖然沒那么聰明,但也不能總用一樣兒糊弄?!?p> “好~”蘭夫人點點頭,那三樣兒雖說難得,但家里都有。
這會兒說起香來,老夫人略想了想就站起身。她帶著蘭夫人去里屋翻箱倒柜,從箱子底翻出一塊兒菱角形黑黢黢的泥塊兒來,交到了蘭夫人手里。
“這是?”蘭夫人低頭聞了聞,那泥塊兒聞起來帶著薔薇花清香,質(zhì)地也不似尋常泥土般松散,反而堅硬光滑,觸手似玉。
“這叫孩兒香,也叫孩兒泥、烏爺土。”老夫人瞇著眼睛,伸手點了點蘭夫人的額頭。
“此香出在烏爺國,那邊兒天氣炎熱,薔薇樹長得比咱們這兒粗壯。薔薇花開放的時候,雨露滋潤花朵后,沾染了香氣又滴入土里。百年時間,便會凝結(jié)成這么一塊兒萬金難買的孩兒香。這香女孩兒家戴著最好,除了能香體外,還能潤澤皮膚,滋陰補氣?!?p> 蘭夫人趕忙把香交還給老夫人,這么金貴的玩意兒,拿出來給自己做什么?
“不是給你的。”老夫人把香又遞了回來,“你晚上回去,用銀刀分成三塊兒,先把麝兒的給她,桂兒的等成婚后再給,蜜兒的,等她成年吧?!?p> 蘭夫人鼻尖眼圈一起發(fā)酸,眼淚打了個轉(zhuǎn),又硬生生的被她憋了回去。
“你少咒我!”老夫人知道她要說什么,趕忙止住她的話,“我這可不是怕死,提前給她們分東西,是有用處?!?p> “哎?”蘭夫人眨了眨眼睛。
老夫人話只到此位置,蘭夫人也不敢多問。她服侍老夫人睡下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依照吩咐用銀刀分割孩兒香,然后自己掌燈挑料子,打算繡兩個香袋兒,先把蘭麝蘭桂的給了她們,至于蘭蜜那塊兒,她用油紙裹好,塞進了箱子底。
“已經(jīng)派人去打聽了?!碧m麝給李作塵添了碗飯,笑瞇瞇的單手托腮,就那么看著人吃。
“什么?”剛才蘭麝沒回來的時候,李作塵在房里合計了許久。這次說完,下一次再提不好隔得太近,不然怕蘭家覺著自己得隴望蜀,不知進退。
他開始后悔今日在李家的時候,不該逞一時意氣爭那口舌上的風(fēng)頭,又惱恨蘭麝不夠體貼,未能體察他的心意。
幾番思量糾結(jié)之下,蘭麝進門擺飯的時候他掛了臉兒,滿屋子丫頭仆婦都看在眼里,只有蘭麝渾然不覺。
“祖母已經(jīng)派玉娘去打聽了,等打聽到娘所在的地方,就想辦法接出來?!碧m麝最后幾個字是自己加上的,但她覺著祖母的意思,應(yīng)該就是如此。
李作塵心內(nèi)狂喜,但還要假作推讓。
“不好吧?”他給蘭麝夾了些菜,因為心沒在上面,夾得盡是些邊角材料。蘭麝不當(dāng)回事兒,但瑞珠看著心里不高興。
“沒什么不好的。”蘭麝慢慢吃著,她想了想,屏退下人只留下瑞珠,壓低聲音跟李作塵盤算。
“咱們倆的月例,供養(yǎng)娘,不成問題。便是不夠,緊著些花也就是了?!彼€想說自己每季都有紅利分成,但瑞珠正趕上這時候過來給她盛湯,把她這話隔了過去。
“如此,要辛苦你了。”李作塵握住蘭麝的手,眼睛盯著蘭麝的眼睛,眼波流轉(zhuǎn),滿是脈脈深情。
“跟我客套什么?”蘭麝紅了臉,手卻沒往回抽。
這種情形之下,瑞珠再怎么心里不舒服,也只能退了出去。她站在門口翻眼睛啐口水,嘴里不做聲的罵了兩句,也不知道罵的是誰。
玉娘領(lǐng)了命就出去查訪,她先散了幾個人出去,讓人仔細打探李家最近可有派出車馬,又去了何處。接著自己坐著素面小轎,去了當(dāng)初給李作塵和蘭麝保媒拉纖的媒人家。
見來得時是蘭府里老夫人身邊的人,媒婆不敢怠慢。她沏茶弄點心的好一通忙亂,玉娘連說了幾次,她才用前襟擦著手,屁股搭在椅子邊上,上身前傾的坐了下來。
“您今日過來,可是二小姐的事兒,有著落了?”媒婆眉開眼笑的問著。要知道蘭家二小姐的事兒,如今這梅城里都傳遍了。若是蘭二小姐的婚事也由自己做媒,那得的可不光是銀子,還有天大的體面。
“那件事兒,還不急。”玉娘倒是沒把話說死,畢竟在她看來,蘭桂的婚事兒已經(jīng)八字有了一撇,只等蘭夫人與那位公子聊完后,應(yīng)該就能定了。
“呦~”媒婆是機靈人。外面天色見晚,玉娘這時候來,說的還不是蘭二小姐的婚事,那恐怕,就是大小姐的婚事兒出了問題。
文定時候見過人,所以不是外貌的原因。成婚之時蘭家上下看著都很高興,那也應(yīng)該不是對親事兒不滿意。
算日子,今日是第三天,那……
媒婆變了臉色,急急忙忙站起身關(guān)了門窗,又轉(zhuǎn)回來把自己的椅子拖到玉娘身邊,低聲問道,“可是那李三公子的身子,有什么問題?”
“你想哪兒去了?”玉娘啐了一口,“不是這個!我是想找你打聽一下,我們姑爺?shù)挠H娘,現(xiàn)在何處?”
“這可問住我了?!泵狡欧帕艘欢喟雰旱男摹V灰皇抢钊硬荒苋说谰统?,這玩意兒不比菜市場買東西,好了歹了全靠運氣,可沒得退換。她皺著眉頭想了想,把自己知道的情況,都一一跟玉娘說了個底兒掉。
“李府里的人,說是送到莊子去了。但這事兒,也奇怪。”
“怎么個奇怪法?”玉娘趕忙追問。
媒婆喝了口茶潤嗓子,連說帶比劃。
“按說,要送人去莊子,那總得有些行李包裹吧?就算是都沒有,那也得有人送,有人接吧?”
玉娘點了點頭,李夫人再怎么苛待聶娘,破衣裳行李卷,總是要有的。而且莊子都在城郊,李家斷然不會讓聶娘自己去,是一定要命人來接或者派人送過去的。
“這就不對了!”媒婆雙手用力拍著大腿,脖子前伸,眼睛也瞪得滾圓。
“你撿著要緊的說!”玉娘聽得心急,她可沒工夫在這兒扯閑篇兒。
“除了成婚那日,李家就沒派出過轎子馬車,你說說,這人是怎么走的?而且他家下人像是也不知道根底,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但有一件事兒可以確定,就是自打李夫人說要送聶娘走,家里就再沒人看見過她。”
玉娘皺緊眉頭沒說話,媒婆又湊近了些,用手半遮著嘴,伏到玉娘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給投井了?!”
“哎呦~,您小點兒聲,我可沒說一定是,我是說,有這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