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樂音裊裊，樓上，宋飛鷂怒不可遏。
好似應(yīng)和她的怒氣，空中響起轟然雷鳴，轟隆隆地，由遠(yuǎn)及近……
樓下有一陣子的騷動，但那雷聲只響了一會便消失了。于是人們原樣就坐，繼續(xù)聽?wèi)颉?p> 酉常情在旁調(diào)侃：“你這么生氣，不如沖下去，把人都趕跑，在這里一個人生悶氣有什么意思?！?p> “我沒在生氣，”宋飛鷂平復(fù)下心緒，“只是覺得可笑?！?p> 酉常情笑嘻嘻地上前搭過她的肩：“對呀，既然不過是可笑之事，那就更不值得生氣了?？磻蚵?，不過就圖個樂子?！?p> 她踱步避過她：“然后這些所謂的樂子一傳十十傳百，人人口中唯有那樂子，事實被罔顧，只把樂子當(dāng)真相。以后說到葉霖，還有幾個人記得他是如何死的！”
百多年前，前祁京城猶在北方。那時居羅未滅，西北戰(zhàn)事時常告急，因居羅人勇猛，漢人連吃敗仗，最后朝廷無奈，讓出北方六城，直至祁軍退守踞龍關(guān)。
踞龍關(guān)下有座盤龍城，葉霖，原本只是盤龍城的知縣。
如今史料有缺，所以后來的人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將那些殘兵敗將組建起新的軍隊，倚靠踞龍關(guān)天然的山勢作為防線，一擋敵兵就是二十年。誰知二十年后，終究是敗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朝中有人通番賣國，稱其區(qū)區(qū)一個縣令擁兵自重，有謀反之意。葉霖功高蓋主，那皇帝本就有不滿，加之小人煽風(fēng)點(diǎn)火搬弄是非，朝廷對葉霖有了顧忌，就斷了盤龍城的供給，并強(qiáng)令大軍后退至寧武關(guān)，有意割讓盤龍城。是葉霖不肯，帶領(lǐng)全城百姓，將這片江山保下了……”
一夜間，盤龍城內(nèi)數(shù)千百姓，與兩萬敵兵同歸于盡。后來后方有人前來收尸，滿城慘烈，大多數(shù)人連個全尸都未留，葉霖一家的尸體甚至都沒有找到。
樓下的戲未完，咿咿呀呀地還要再唱半個時辰。這戲聲，越發(fā)刺耳了。
“可惜啊，”酉常情連聲嘖嘖，“世人愛的從來不是真相。你說那所謂的邊疆、英雄和歷史，都離得太遠(yuǎn)，哪里及得上談情說愛有趣。你要怪，就該怪世人膚淺，可是人那么多，你哪里能一一怪過來呢？”
“你錯了，我不怪世人，”宋飛鷂盯著窗外，“世人本無知，錯的是刻意迎合膚淺的商人?！?p> 戲臺下，多少小販仍舊穿行人群間，販賣藥物。因為價格便宜，大多數(shù)的人買了，或是因好奇，或是早有嘗試，紛紛服入口中，不一會，臺下聽?wèi)虻娜酥校陀泻眯┤搜鲴R翻。
“哦，那個，”酉常情也隨之來窗邊一看，心中便了然了，“你說的究竟是戲，還是那毒？”
宋飛鷂沉默不語。
“哈哈哈哈哈……你看不過去了，可是，這就是南祁呀！南祁皇權(quán)勢微，民間就是這般自由墮落。你若不愿見，要么，回你的北越去，要么，就把如曹卻之流統(tǒng)統(tǒng)殺了?？墒翘煜氯缢话愕娜四敲炊?，你殺得過來么？”酉常情勾起唇角，對她的反應(yīng)十分不屑，“造這戲臺，請來名師，借故引來各地年輕男女齊聚一堂，再以低廉的價格販賣毒藥，令他們中毒。這種事不僅在平越，其他地方也有。你的女徒弟還說要上報鹽幫……呵呵呵，看鹽幫誰來理她?！?p> 柳懷音不明白：“鹽幫……所以這是鹽幫本就有的主意？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做？”
“我不是說了，商人逐利啊！只求這些上癮的人迷戀上這城中的毒藥，以后離不開了，還怕他們不回來繼續(xù)再買么？現(xiàn)在這毒藥的價格不過一時低廉，再往后可就不止啦！這些上癮的人回去之后，將這樣的毒傳給家鄉(xiāng)的親朋好友，一傳十十傳百，人人毒癮深種，那幕后的賣毒之人，可不得大賺一筆么？”
“可惡！”柳懷音道。
酉常情笑道：“小弟弟，先別忙著罵，你當(dāng)曹卻是王八蛋，可若沒有他，整個貴州還不知會怎么好呢。為什么一方要有地頭蛇？因為唯有惡人鎮(zhèn)得住惡人。若他死了，還不知得涌現(xiàn)出多少人物，鬧出多少天翻地覆來……”
話音剛落，正樓下傳來人的動靜。三人立刻噤聲。他們可沒忘記，這座閣樓連著戲樓，而窗外的戲聲落幕，顧筱菊該回臺后了。
三人相視一眼，齊齊趴向地板偷聽。
“哈哈哈，秦老板對方才的戲感覺如何呀？”
柳懷音想起白天，曹卻確有接待過這位秦老板，只是當(dāng)時看不清是什么樣……他從木制的地板縫隙間向下看去，只見得到兩頂絲質(zhì)的帽子。其中一頂動了動，發(fā)話道：“不錯啊不錯……顧大師的女裝扮相可謂美妙絕倫呀！”
——聲音好熟！
柳懷音一愣，越發(fā)覺得這聲音好似在什么地方聽過。
底下，曹卻道：“等會顧大師卸了妝，便與秦兄一見，到時……”
他們便耳語了幾句，聽不清講些什么了。接著便擇個靠椅坐下等待，話題又轉(zhuǎn)到了生意上，倒與外面那些藥無關(guān)，只是些正經(jīng)的絲綢生意，一聲一句皆是辛苦、如今生意不好做云云，說得柳懷音都開始懷疑曹卻根本不是什么賣藥的地頭蛇，只是個本分老實的生意人了。
說著說著，秦老板擔(dān)心了起來：“絲綢說好了是漕幫的生意，我與你來往，你卻是鹽幫的分舵主，此事還得小心，莫走漏風(fēng)聲令有心人抓到把柄。”
“無妨，秦兄不用擔(dān)心，”曹卻安慰他道，“漕幫鹽幫本就無仇無怨，大家打開門各憑本事做生意，誰管得著哪行買賣非得歸誰管呢？之前不過是羅崇瑞那廢物眼紅綢莊的利潤，游說漕幫總舵硬搶去罷了。他一死，整個南方的綢緞生意失了主，此時不搶更待何時？我母親的娘家在溫州有點(diǎn)勢力，到時秦兄要做生意，自管做著便是，有問題，找我大舅盧阿九，他會擺平。”
說話間，樓下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哎呀，貴人到了，”曹卻換了張笑臉，起身相迎，“顧大師，來來來，這位秦老板你見過的?！?p> “秦……老板……”
顧筱菊換了身裝束，一身白衣的翩翩公子，然而舉止局促。
他往前走了兩步，柳懷音瞪大眼睛，發(fā)現(xiàn)他身后還跟了一條同樣白色的身影。
“何必客氣呢，顧大師，我們也見過多次，就不必客套了，坐坐坐……”
顧筱菊在姓秦的身旁坐下。然而那白影只在角落站著不動，但看起來又不像是顧筱菊的侍婢。
——那是誰？
柳懷音好奇起來，不明白一個侍女站在那里是要作什么。然而就在他這樣想時，她抬起了頭——
那張蒼白的面容，正是那日傍晚集市上所見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