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審計部門的開年工作就是做績效審計，又是一場人仰馬翻、排山倒海。人力部門永遠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年前核定了績效、發(fā)了獎金，關(guān)于這些績效資料真實性的核查就全部落在了審計部門的身上。
往年我負責的華東區(qū)域被分派給了小馬，我則接替劉姐負責華南區(qū)域。華南區(qū)域是新成立的區(qū)域，又不是公司的業(yè)務(wù)重點布局城市，所以項目較少，工作相對清閑。王海禮把這個區(qū)域分派給我，還指派了兩位新人給我，我實在是感恩戴德。
回到座位上，我打開內(nèi)部通訊軟件給王海禮發(fā)去消息：“謝謝照顧?！?p> “兩餐飯?！?p> “沒問題?！?p> “知道你家里出事，給你留點時間多陪陪媽媽。”
“非常感謝。”
“改天我去拜訪？”
“你愿意的話，隨時歡迎?！?p> 原本只是客氣一番，沒成想，王海禮真的登門造訪了，某天晚上下班之后，突如其來的登門造訪。
所以，當我在廚房做飯，媽媽和華郁在客廳聊天，門鈴響起，華郁起身去開門的時候，就是整場悲劇的開始。
王海禮一臉錯愕地盯著華郁的臉，核對了門牌號后又看看華郁的臉，反復確認之后才支支吾吾地開口：“華總，你，你好。這兒，是楊與洛的家嗎？”
華郁對王海禮的出現(xiàn)也頗感意外，他緊繃下顎點點頭：“是的。”
王海禮愣在原地一時竟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進門。
我拎著鏟子從廚房出來，見到來人是王海禮，心下一驚，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王經(jīng)理，快請進，恰好華總也來探望，我們一起吃個便餐。”
這個謊扯得十分過分，但凡腦袋清楚一點的人都應(yīng)該清楚，男上司和女下屬如果沒有私交是斷然不會出現(xiàn)在對方家中的，即便以“探望”的名義也不會。
那頓晚餐吃得實在是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如果沒有媽媽在深圳的生活作為談話的支點，我估計我會一頭撞死在家中。
王海禮問：“阿姨，深圳的氣候您還適應(yīng)吧？”
媽媽答：“氣候很好，很適合老人家生活?！?p> 王海禮問：“平常與洛上班的時候您在家是不是挺無聊的？”
媽媽答：“也不無聊，華郁給我安排的烘焙班和插花班老師布置了很多作業(yè)，我還經(jīng)常做不完?！?p> 一陣死寂。
我強笑趕緊岔開話題：“兩位領(lǐng)導喝點魚丸湯，現(xiàn)打的魚丸，挺鮮的?！?p> 媽媽說：“來，我給大家盛湯?！?p> 華郁起身接過媽媽手里的湯勺：“阿姨，我來吧。”
媽媽笑意盈盈地將湯勺遞給華郁。
這一切王海禮都看在眼里，他一言不發(fā)地吃著碗里的飯，喝著華郁遞給他的湯。
臨走的時候王海禮站在門口眼神痛苦地看著我：“你早該告訴我的，何至于我出盡洋相?！?p> 我想解釋，但張張嘴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
我無意間傷害了王海禮，但這絕非是我的本意，我和華郁也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親密，一切都是巧合，但卻是無法解釋的巧合。
我回頭看到華郁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底藏著復雜的情緒，可是我看不懂，也猜不透，更不想耗費心力去思考，默默地關(guān)上門，收拾廚房的碗筷。
“你心疼他。”華郁半倚在廚房門上看著我。
“我沒有?！?p> “你緊皺的眉頭上寫著你有?！?p> “隨你怎么想?！?p> “你不可以?！?p> “什么？”
“不可以，再愛上別人。”
愛，我的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我不愛王海禮，我只是自責于我對他的傷害和辜負。我愛肖涵，這是我一直以來就知道而且堅定相信的事實。那么華郁呢？我愛他嗎？我不愛他嗎？我無法確定。
我沒有回答他，顯然他也并不是真的想聽到我的什么回答，因為我再抬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門口跟媽媽告別，接著我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家里重新陷入一片安靜，只有水龍頭發(fā)出水流的聲音。
這個局面，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隔天上班，聽說王海禮跟著小馬去城市公司巡檢了，我心里暗自松一口氣，說實話，我真的沒有想好該如何再在工作場所面對王海禮。
趕在下班前做好接下來的審計項目倒排，我關(guān)上電腦出了公司。心情煩悶至極，我需要一個人的空間靜一靜。
“舊景”，一間頗負盛名的書吧，坐落在一處偏僻的角落，靜靜等待有心人的到來。半年前經(jīng)過朋友的引薦我才知道這里，自那時起每每有煩心愁事消解不了，我總喜歡來到這里，放空自己。
我撿了一本還不錯的書來看，點了一杯熱拿鐵，慢慢地開始融入周圍靜謐的環(huán)境，靜得只有偶爾翻書的聲音，或者餐具互相碰撞的細小的聲音。
所以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說話聲時，我很快就能辨別出來。
遇到周曉媚純屬意料之外。
我先是聽到一陣細碎的聲音在指引方向，抬頭一看，相鄰書架內(nèi)側(cè)站著一個扎著馬尾辮的清秀的小姑娘正在低聲講電話。小小的鴨蛋臉透著青春的粉嫩，臉頰上還有些肉嘟嘟的，帶點嬰兒肥更顯可愛。她上身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薄衫，下身套條牛仔褲，腳上蹬雙阿迪的運動鞋，背上挎著個時尚型書包，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我挺身想向她招手，卻看到了一個相熟的身影慌張地出現(xiàn)在她身邊?？吹絹砣?，周曉媚立馬揚起甜甜的微笑，親昵地挽起來人的手臂，將頭靠在來人的肩膀。來人警覺地四處打量一番，我立馬低下頭去，將臉埋進書里。
待我再次抬起頭時，二人已經(jīng)離開，隔著落地玻璃，我看著周曉媚挽著男人的右手臂有說有笑，腳步輕松。男人則一臉寵溺地看向她，伸手替她整理鬢邊的碎發(fā)。
我瞪大雙眼再三確認男人的身份。
我希望是我看錯，我希望是我多想，我甚至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我對那件外套再熟悉不過。
那是我陪著唐夏去精品店里挑選的，同一個款式有三種顏色，寶藍色、墨綠色和駝色。唐夏說，寶藍色更能襯出他挺拔的身姿和白凈的皮膚，他穿上一定是玉樹臨風、貌比潘安的。
這個貌比潘安的男人，曾經(jīng)以同樣無限寵溺的眼神看向唐夏，他曾經(jīng)在那場浪漫如童話般的婚禮上當眾宣布，他會愛她一輩子。
老余，你信守的誓言呢？
我腦子里回閃過很多念想，隱約覺得胸口發(fā)悶，想要強迫自己鎮(zhèn)定，端著書繼續(xù)讀下去。可當一行簡單的文字，我讀了五遍依然沒讀懂是什么意思的時候，我果斷地放下了手中的書，離開了書吧。
我撥通唐夏的電話，濃重的鼻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我心下一緊：“你怎么了？”
“別提了，前兩天去商場，人多，估計是交叉感染了?！?p> 一聲清脆的噴嚏聲。
“怎么這么不小心，不能打針，不能吃藥的，這可怎么辦？”
“阿姨給我煮姜湯了，放心吧。”她擤了擤鼻涕，“你在哪晃呢？”
“我，我在外面閑逛，突然想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唄?！蔽倚南禄艔?，卻故作鎮(zhèn)定，“你感冒成這樣老余沒回家陪你？”
“別提了，美國看項目去了，說是公司最近投資了個美國養(yǎng)老公寓，老余要去實地考察一下項目進展?！?p> “哦。那他說了什么時候回來陪你嗎？”
“沒說，估計要到月底了。這人經(jīng)常廢寢忘食的?！?p> “那你不是很想他？”
“想他就視頻，沒什么的。他的夜晚正好是我的清晨。只是有點遺憾，我想看加州的夜景，他總是累得要睡覺?！?p> 我一陣心疼，默然不再做聲。
“我不跟你說了，涕淚直流。等我好點我去你家看阿姨啊。”
“好。”
我掛斷電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曾經(jīng)，唐夏的愛情是我最羨慕的愛情，它看起來經(jīng)久不衰，光鮮明亮?，F(xiàn)在想起剛剛看到的場面，只覺得心里犯嘔，一陣惡心。
我給老余發(fā)去信息：“我知道你沒在美國，有空出來聊聊。”
半小時后，他回復：“時間地點你定?！?p> “明天晚上六點，‘雕刻時光’，不見不散。”
“ok”
我感到失落，就連最后一絲希望也被澆滅。我多么希望他給我的回復是，加州現(xiàn)在凌晨4點，有話回國再說。即便是他干脆不給我回復任何信息，我也可以找到理由替他開脫?？墒撬貜土?，回復的內(nèi)容基本上已經(jīng)肯定了我所有不好的猜想。
當夜，我整晚沒有睡好，整個夢境中都是那個熟悉的小女子在嗚嗚咽咽的哭泣，一覺醒來，乏累不已。
隔日上班，我不免對周曉媚多加留意。以往總覺得她是個情商極高的大三女生，活潑可愛真性情，干活勤快從不埋怨，海微對她大加贊賞，曾不止一次的跟我說要想辦法找領(lǐng)導要編制，要把這個女孩留下來。如今再看她，卻不免疊加了一些消極的詞匯在她身上，趨炎附勢、攀高踩低以及心機頗深。
午餐我約了海微。
“周曉媚的編制你爭取到了嗎？”
“還沒呢，我正為這事兒發(fā)愁，公司效益不好嚴控編制，職能部門更是想飛進只蒼蠅都不容易。我跟李總申請過幾次他老人家都沒點頭答應(yīng)。”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
“我們部門去年不是獲得了公司優(yōu)秀團隊獎項么，我打算趁著年中調(diào)整編制的時候把這一條原則加進去，優(yōu)秀部門可酌情考慮增加1-2人編制，原則如果獲得首肯我要再具體調(diào)整領(lǐng)導就不好再說什么了?！?p> “你可真狡猾?！?p> “那有什么辦法，惜才啊。這小姑娘真不錯，人機靈踏實又勤奮，我打算重點培養(yǎng)?！?p> “我很少見你這么夸人。”
“那是因為還沒遇到這么優(yōu)秀的。”海微狐疑地看我一眼，“你今天怎么對她這么感興趣？”
“上次聽你說要把她留下來，后來便沒有后續(xù)，今天突然想起來就問問?！?p> “這姑娘也不知道算不算命好。出身重組家庭，家里一共3個孩子，她是她媽二婚帶到現(xiàn)在家里的，另外兩個都是她繼父親生的，就她一個外來人口，你說日子能好過么？好在孩子好強上進，靠著自己的努力考到知名學校，又選擇來深圳工作，這才擺脫原生家庭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加上前段時間交上了一個家庭條件比較好的男朋友，估計往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海微湊近些，壓低了聲音，“不過她那個男朋友也挺神秘的，從來不見她秀恩愛，永遠都是遮遮掩掩的樣子?！?p>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海微夸張地嘆口氣：“你說，人家95后都開始談戀愛了，咱們兩個老姑婆什么時候才能把自己給推銷出去啊。”
“別急，總會有的?！?p> “不急不急，華郁還沒結(jié)婚呢。”
“你就別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p> “有內(nèi)情？”
“沒有內(nèi)情?！蔽翌櫦暗阶约荷矸輰擂?，不好干涉太多，想了想只能說：“他太忙?！?p> “忙算什么理由？男人不忙才有問題好不好？他那樣的人，高高在上，永遠優(yōu)雅得體，即便是忙破天去，只要他頭上寫著我的名字，我完全可以作出賢良淑德的典范?！?p> 如果你認為他在忙，實際他摟著另外一個女人纖細的腰肢，有說有笑呢？
我實在低估了晚高峰的擁堵情況，平時20分鐘的車程，愣是用了45分鐘才到。據(jù)說“雕刻時光”附近的商場有大型活動，有明星到場助陣，所以連帶著周圍幾條道路全部交通癱瘓。
街道上人頭攢動，都往商場方向走，商場則早早地準備好了通明的燈火和悠揚的音樂。我下了的士，踩著高跟鞋，艱難地穿過擁擠的人流，進了“雕刻時光”。
老余選擇的位置很是隱秘，靠墻，燈光昏暗。我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下，開始仔細地端量他。
他看起來憔悴無比，形容十分邋遢。淡藍色的襯衫領(lǐng)口開了兩顆扣子，衣領(lǐng)松松垮垮，胸前還折出了幾道印子。臉上已經(jīng)泛起青色的胡須，嘴唇微微起皮。頭發(fā)倒是打了發(fā)蠟，算是邋遢中，唯一幸存的一點“精致”。整個人看起來瘦削不少。
見我來，老余微微扯動嘴角，算是給我一個招呼式的微笑，而后用他嘶啞的嗓音說：“給你點了杯拿鐵，唐夏說過你只喝拿鐵?！?p> “謝謝?！?p> 一時之間，彼此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說：“我看到你了，在‘舊景’?！?p> 他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那天我離開的時候也看見你了。你個頭高挑，即使坐在那里，也很容易惹人注目?！?p> “那么，那是什么情況？”我問。
“我知道你已經(jīng)有所猜想，你看到的，是事實?！?p> “你甚至不屑于替自己辯駁一下。你是對我保守秘密的能力太過相信，還是對傷害唐夏這件事情太過不在乎？”
“唐夏自始至終都比我的命還要重要。”
“你幾個月前還當著所有人的面宣誓你會一輩子對她好?，F(xiàn)在，你挽著另外一個年輕女生的手，告訴我說，唐夏比你的生命還要重要？你覺得我會不會相信？”
老余深深嘆口氣：“我是真心的?！?p> “老余，你為什么要這樣呢？唐夏那么愛你，她為了愛你，甚至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甘愿回去做你籠子里的金絲雀。曾經(jīng)她多么光芒閃耀，多么驕傲，她幾乎是放棄所有跟你一起經(jīng)營家庭，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我并不想將自己塑造成被害人的形象，犯錯就是犯錯，沒有什么理由可以掩蓋犯錯的事實?！崩嫌嘤沂值拇竽粗钢讣咨钌钋度朐谑持钢父沟娜饫铮且蝗θ庖驗槭芰Χ撼霭咨?，他表情痛苦，眉頭緊皺，繼續(xù)講道：“我和曉媚，就是那天你見到的那個女孩，在學校認識。我去他們學校的研究所交流，希望能達成長期合作協(xié)議，曉媚是一眾接待工作人員之一。我在學校里呆了2天，她全程陪同參觀介紹，口齒伶俐，思維敏捷，讓我不禁開始留意這個梳著簡單馬尾，卻從頭到腳透著機靈勁兒的姑娘，我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在公司給她安排什么職位，她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事情性質(zhì)的變化是從逗留最后一日的晚宴開始，那天晚上我們一行人都喝多了酒，曉媚和另外一個男同學負責將我送回酒店，我不知道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醒來的時候曉媚已經(jīng)躺在了我的身邊?！?p> 我心里一陣犯嘔。周曉媚是A大畢業(yè)，如果我沒記錯，老余是在他們婚禮前兩個月去A大談合作，唐夏為此還感嘆老余不易，要能上天入地。那時唐夏正拉著我興高采烈地籌劃他們的婚禮，她總說老余工作太忙，自己要盡量減輕他的負擔。如果唐夏知道那個時候她心愛的老余已經(jīng)和一具年輕的肉體躺在了一起，不知道她會是什么反應(yīng)，憤恨、惱怒、悲傷還是絕望？
我憤怒地盯著老余，雙手氣得顫抖不已，特別想把眼前滾燙的咖啡潑向?qū)γ妗瓣愂烂馈钡哪樕希屗弁?，讓他痛苦?p> 我問：“你還愛唐夏嗎？”
他說：“我始終深愛她?！?p> 我說：“難道你不覺得自相矛盾嗎？一面懷揣著所謂對唐夏的愛，一面將另一個女孩摟在懷里。你讓我感到惡心?！?p> 老余抬眼看我，眼睛中布滿鮮紅的血絲：“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對唐夏的愛從來沒有變過。我愛她，我用生命愛她。我只是，只是我沒辦法不對一個處子之身負責。那是女孩一輩子最重要的東西?！?p> 我冷笑：“你打算怎么負責？先跟唐夏離婚，然后娶了‘處子之身’？”
“我還沒有想好兩全的方案。”
“如何兩全？你既要對一個‘處子之身’負責，又要用生命愛唐夏，你想要齊人之美、二女共事一夫？或者是等你們的孩子生下來，唐夏沒有了退路，你就找機會跟唐夏攤牌，逼她默許？余以卓，唐夏肚子里還懷著你的孩子，你這樣未免也欺人太甚了?！?p> “與洛，唐夏現(xiàn)在的情況不能受到這種刺激。就當我求你，你暫時替我保密，我自己會處理。”
“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唐夏被蒙在鼓里?！蔽覈@口氣，“你必須告訴我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是回歸家庭，繼續(xù)做你的完美丈夫，還是繼續(xù)享受這種高頻‘出差’的生活節(jié)奏？”
“我不能失去唐夏?！?p> 看著眼前這個狹隘自私的、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我曾經(jīng)無比羨慕的完美愛情破碎了一地，散落之處陰冷、灰暗、世俗、煙火。
我什么都沒說，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廳。老余在身后叫我，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回頭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