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鷲盟盟主達爾罕,遠遠望著戒備森嚴的庫風城,兀自出神。他直到現(xiàn)在仍然是沒想明白,昨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小小的庫風東門被沖城車連撞四十幾下,竟然會紋絲不動。三丈多高的城墻反復(fù)爭奪數(shù)次,也全部被守軍硬頂出來,令攻城部隊死傷慘重。
北門則更是夸張。原本計劃周詳?shù)耐狄u,卻反而被對手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埋伏,折損近千人馬。
還有他的三弟達爾來,現(xiàn)在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這不應(yīng)該呀?馬克木究竟是個什么貨色,他達爾罕是最清楚不過了。當初達爾罕還在車師當王子的時候,平民出身的馬克木只是在王廷里當個稅政官,成天只曉得數(shù)錢記賬。怎么幾年未見,這家伙竟然會變得如此狠辣?
禿鷲盟的大將扎伊特此時來到他身邊,沉聲道:“盟主,屬下都打聽清楚了。昨晚跟我們交手的,不是馬克木,而是安西都護府。”
達爾罕難以置信道:“安西都護府?這怎么可能?庫風城里的都護軍不早就被突厥人殺光了嗎?”
扎伊特面露苦澀:“是新來的,昨天中午才進的庫風。他們的人一到就立刻把城門給封鎖了,所以消息沒能及時送出來。看樣子,應(yīng)該與前晚伏擊赫古大隊的是同一伙人。數(shù)量不詳,但是從這兩場仗所展現(xiàn)出的戰(zhàn)力來看,唐軍至少在五千人以上?!?p> “我操他奶奶!吳凌這個老鬼出的什么餿主意!害我拿雞蛋去碰石頭!”達爾罕難掩滿臉的怒容,狠狠的咒罵道。
扎伊特問:“盟主,咱們下一步怎么辦?”
達爾罕眼珠一轉(zhuǎn),冷笑道:“還能怎么辦?當然是撤兵。難不成還要留在這里,等著都護府來圍剿嗎?我正奇怪呢,還以為馬克木是不是生吞了活牛鞭,竟然變得這么猛!原來是有都護府在給他撐腰。扎伊特,我現(xiàn)在去和蒙格的鷂子軍匯合,你帶人瞅機會混進庫風,一邊摸清城里的底細,一邊探聽我三弟的消息。等我搬來援兵,再他奶奶的血洗庫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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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賊退兵啦!馬賊逃跑嘍!”庫風城的大街小巷,都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禿鷲盟退卻的消息傳來后,城里的男女老少幾乎全部涌上街頭,打著手鼓、彈著弦琴,一個個載歌載舞。
商人們還把從中原帶回來的煙花炮仗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可勁兒的放。一時間,噼噼啪啪聲不絕于耳,整個城市熱鬧的像過節(jié)一樣。
大伙兒確實有理由欣喜若狂。
三天前,禿鷲馬賊威脅進攻庫風,全城頓時陷入一片恐慌,跑也不敢跑,躲也躲不掉,想想馬賊破城后的可怕景象,百姓們愁的連飯都吃不下去。
直到昨天中午傳來消息說,大唐都護府的軍隊已經(jīng)及時趕到,可還是有很多人對未來的前景擔憂害怕。
而昨晚那一場激烈的廝殺,火光照亮了半個庫風城,鼓號聲打斗聲響徹天際,更是驚得全城居民無法入眠。
可是,就在今天早上,當人們還在忐忑不安的揣測著夜晚的戰(zhàn)果,私下里低聲議論“晚上的情況如何?庫風究竟還能不能守???”的時候,城守府突然宣布:馬賊被打退了!
我的天啊!這簡直是難以置信的天籟之音啊!
全城百姓此時再也按耐不住死里逃生的激動心情,一窩蜂的沖到街上,也不管相互間是否,就拉著彼此的手,唱啊跳啊,盡情的擁抱歡笑。
還有些民眾聽說都護府抓住了很多馬賊,都紛紛跑到羈押俘虜?shù)男V場,拼命的朝馬賊們?nèi)邮^。
直到馬克木調(diào)來了大批守備軍,才驅(qū)散了憤怒的人群??墒沁@個時候,早已經(jīng)有幾十個馬賊被砸的昏死過去。
李世卿領(lǐng)著都護府的弟兄們,從城上換防撤下來之時,全都被朱雀大街上的盛況給驚呆了。
喜悅的人群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都護軍的身影,立即歡呼著、蹦跳著沖向他們。那種激動的狀態(tài),嚇得士兵們險些拔刀自衛(wèi)。
人們將李世卿他們團團圍住,端上大盤的瓜果和糕點,一把把抓著往戰(zhàn)士懷里塞。還有人捧出醇美的葡萄酒,扯著羅威的脖領(lǐng)就往嗓子眼兒里灌,不一會兒功夫,羅威大人就開始在原地打晃了。
李世卿拼盡全力,才硬擠出熱情如火的人群,回頭望了一眼可憐的瞿白楓和羅威他們,逃命似的溜進旁邊的小巷。
他臉上還有幾處清晰的胭脂唇印,這是剛才倚翠樓的姑娘們留下的杰作,那股子熱辣勁頭兒,實在是令他心有余悸。李世卿邊走邊擦,心中不禁暗暗感慨:別看自己平時嘴巴上吹的兇,這遇到如此香艷的機會,還是吃不消啊。
正走著呢,前面突然響起一片喧嘩之聲。李世卿一抬眼,看見巷口處圍著一群人,都在拼命的鼓掌喝彩。而在人群的中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跳著胡旋舞。
他定睛細看,原來跳舞的竟然是張末。
雖然她仍舊是一身男裝打扮,可是舞姿卻優(yōu)美絕倫。尤其是那美麗靈動的眼神,與舞蹈配合的相得益彰,令周圍的觀眾看得是如癡如醉、不住叫好。
張末此時也瞅見李世卿正站在不遠處看著她,于是便趕緊停下舞步,向眾人微微施了一禮,然后徑直朝李世卿走來。
李世卿朝張末鼓鼓掌,笑道:“沒想到你的舞跳得這么好啊。”
張末淺淺一笑:“大人過獎啦。我的舞蹈師傅是龜茲國大名鼎鼎的蝶夫人,比起她來,我可是差遠了?!?p> 李世卿不曉得蝶夫人是何許人也,訕訕道:“哦,是嗎?那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呵呵呵?!?p> 張末并沒有在意李世卿的尷尬,向他恭喜道:“將軍大人,祝賀你旗開得勝。你看,大家多高興啊!”
李世卿難得的紅了紅臉:“以后可別叫我將軍了,我只是一個校尉而已。還有,這次勝利也多虧你的提醒,不然真就麻痹大意了。我還得謝謝你?!?p> 張末有點莫名其妙:“謝我?我什么時候提醒你了?提醒什么了?”
李世卿覺得一句兩句也解釋不清,索性就不再多說,轉(zhuǎn)移話題道:“哦,沒什么,以后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吧?,F(xiàn)在馬賊都退兵了,你們什么時候啟程?”
“你好像急著趕我走似的?!睆埬┭哉Z中略帶不滿。
李世卿趕忙解釋:“我可沒這個意思。大唐和突厥雖然在打仗,但你們不是軍人,不會受到任何限制的?!?p> 張末露出一個“算你識相啦”的表情,欣然道:“庫風真是個神奇的地方。你猜我遇到誰啦?算了,反正你也猜不出來。我在前面的絲繡館見到了麻大師。他以前是鄯善王宮的御用繡官,后來遠赴江南學習漢族技藝,再與西域傳統(tǒng)技法相結(jié)合,獨創(chuàng)出彈針繡法。后來麻大師也沒有回王宮效力,而是隱居起來。沒想到,竟然是在庫風城!”
李世卿聽的滿腦袋漿糊,接著問了一個很煞風景的問題:“然后呢?”
張末白他一眼:“什么然后呢,沒然后啦。這對于我們女孩子來說,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所以,我決定留下來跟麻大師學習他的獨門針法?!?p> 李世卿點點頭,用下巴指了指站在遠處的布魯:“你留下來,那位呢?”
張末疑惑的轉(zhuǎn)頭看看,又恍然大悟道:“你說誰?布魯嗎?他當然也留下來啦?!?p> 李世卿抱著肩膀,一臉壞笑的說:“這可真是奇了。那個叫什么布魯?shù)?,好像是你們公主殿下的侍衛(wèi)隊長吧。現(xiàn)如今公主身陷囹圄,他既不回突厥謝罪自盡,也不去帝都拼死營救,為何偏偏跟著你留下來學什么刺繡呢?難道是覺得隊長干不下去啦,所以打算學門手藝,今后好混口飯吃?”
張末聽的心中一驚,暗罵道:這個壞家伙,稍不留神就著了他的道兒。
面對李世卿逼視著自己的那對賊眼睛,張末的腦子瞬間斷線,情急之下竟編出了一個令自己都傻眼的理由:“布魯……布魯他愛上我了,決定跟我……跟我私奔!”
話音一落,氣氛剎那間變得有些尷尬。李世卿和張末二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誰都沒說出話來。
張末羞得滿臉通紅,目光不知道該往哪里瞧;而李世卿則是驚愕莫名,張著嘴巴半天合不住。
沉默片刻,張末咬著嘴唇偷瞧了李世卿一眼,低聲似蚊般的說:“大人,要是沒什么事……我先走啦,咱們回頭見。”說罷,飛一般的逃了。
李世卿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禁暗自納悶,盡管他很清楚這個荒唐的理由是張末臨時瞎編的,可為什么自己的心里面,卻隱隱約約有點發(fā)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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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白楓背著酩酊大醉的羅威,步履蹣跚的走進城守府后堂。
李世卿正坐在房中寫戰(zhàn)報,看見他們進來,從榻上扯了張席子丟在地上,用手指著:“扔這兒?!?p> 瞿白楓順勢把羅威往席子上面一甩,罵道:“跟死豬一樣?!?p> 李世卿沒理他,停下來思索片刻,又提筆寫道:如前所述,此役確是僥幸取勝。欣喜之余,尚存三點可疑之處難以釋懷。
禿鷲盟向以巴爾喀湖為據(jù)點,鮮有東進之舉。今次竟然深入西域腹地,聚兵攻城,此事極為反常,此其一也。賊寇來犯之日,正值王文煥所部全體殉國,庫風兵力空虛之時。禿鷲盟偏處西疆一隅,竟能將時機把握的如此準確,此其二也。卑職戰(zhàn)前探查城內(nèi)奸細,聽聞賊酋達爾來有‘盟主必可重奪車師’之語。若僅憑禿鷲盟目下之實力,絕難成事。然其何以竟有志在必得之意?此其三也。卑職反復(fù)思度,竊以為此事或與突厥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不可不早做防范,還望都護大人明察。
他想了想,繼續(xù)寫道:庫風城地處絲綢商道之要沖,物資豐沛、商賈云集,且擁有較為完備的防御體系。此地向西北兩百里即車師王城,距羅布泊不過八十里,故而極具戰(zhàn)略價值,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敵寇占據(jù)此城,向東可封鎖絲綢之路,向西則可攻打車師王廷,正所謂進可攻退可守也。既有此番襲城,難保其不會卷土重來。倘若卑職不幸言中,其間尚有突厥勢力介入,則以目前守軍之力,恐難長久支撐。懇請都護大人斟酌,增派安西四鎮(zhèn)之兵力前來協(xié)防,以備不測。
寫罷,李世卿從頭到尾細細檢查一遍,覺得再無其他事情需要報告,便將戰(zhàn)報卷起,塞入竹信筒。然后用封泥將筒蓋封好,戳上信簽,在燭臺上略微烤了烤,遞給瞿白楓:“將此信快馬飛傳玉門關(guān)內(nèi)。另外派個口齒清楚的人,趕往高昌,向沈副都護報告情況。”
瞿白楓接過信筒,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李世卿揉揉發(fā)酸的眼睛,促狹的踹了一腳躺在旁邊的羅威。只聽羅威迷迷糊糊的喊道:“來啊,再來一壺啊,誰怕誰啊。”
“真是頭豬?!崩钍狼湫π?,伸手端過書案上的大碗,一邊看書,一邊往嘴里扒拉已經(jīng)涼了的面條。
他吃的正香,卻忽然看見瞿白楓急匆匆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嚷道:“大人,不好啦,俘虜達爾來被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