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石二鳥

　　涼州，折沖府左營。

　　武威軍先鋒大將的帳篷內(nèi)，銀屑炭在碩大的取暖火盆中燒的正旺?？炯苌蠏熘拭赖穆雇?，油脂淋漓滴下，在火炭上滋滋作響。

　　胡飛把雙腳泡在熱水桶里，望著火盆發(fā)呆，紅亮的火光中仿佛映出了那個明艷動人的身姿。他心中惦念著古麗倫娜，不由得也對何光華心生不滿。

　　一個月前，也就是武威軍包圍京兆尹府，搶走逃兵王英的第三天，何光華突然命令他率領(lǐng)先鋒營奔赴涼州，進行軍事演練。

　　火速辦好所有行軍公文后，他便立即率隊出發(fā)。

　　因為一路上要操習(xí)各項科目，所以全營走走停停，用了近二十天，才終于按照何光華規(guī)定的時間抵達最終的目的地——涼州。

　　在半路上的時候，張波曾通過驛站快馬給他送過封信。信里大致的內(nèi)容是說，據(jù)可靠情報顯示，古麗倫娜已經(jīng)離開帝都，但是行蹤不明。

　　胡飛看的心里著急，卻又無可奈何。

　　若是他還身在帝都，能夠及時得到消息，興許就有機會再見上古麗倫娜一面。可好巧不巧的，偏偏在這個時候奉命離京，讓他怎么能不埋怨何光華。

　　-

　　正愣神兒間，忽聞外面衛(wèi)兵通稟，說涼州折沖將軍求見。

　　胡飛趕緊擦干腳，穿戴整齊，出門迎接。

　　隨時保持軍人嚴(yán)謹(jǐn)整潔的儀容，是他從軍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尤其是要與當(dāng)?shù)剀娛麻L官會面，必須注重武威軍的形象。

　　胡飛走出營帳，立時被外面的寒風(fēng)凍得一激靈。待到看清楚來人，他不禁愣住了。

　　涼州折沖將軍洪迪的身旁，還跟著一位官員，居然是明鑒司長史徐成淼！

　　對這位傳說中的明鑒司長史，胡飛向來沒什么好感。他欣賞的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最不喜歡搞陰謀詭計、密審暗殺那一套，再加上因為古麗倫娜的事情，胡飛對徐大人成見很深。

　　他一邊猜度著徐成淼千里迢迢跑來這里的原因，一邊向洪迪行個軍禮。

　　洪迪趕忙回禮，說道：“深夜打攪胡將軍，實在抱歉。”

　　胡飛正容道：“不妨事。不知洪大人和徐大人有何指教。”

　　洪迪看看徐成淼，意思是：還是你說吧。

　　徐成淼朝洪迪微微頷首，接著對胡飛說道：“胡將軍，近日涼州地界發(fā)生了驚天大案，本官特地來找你幫忙?！?p>　　他邊說邊瞇著眼睛，仔細觀察胡飛的面部神情，希望能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胡飛以為徐成淼找他，是因為辦案需要武力支援，便答道：“徐大人，我部奉命來此訓(xùn)練，并不受涼州地方轄制。按律，除非遇有外敵入侵或者武裝反叛，州刺史才有權(quán)征調(diào)轄區(qū)內(nèi)一切武裝力量。否則，您要想調(diào)派我們，必須持有兵部的命令，或是陛下圣旨?！?p>　　徐成淼笑道：“你誤會了，我可不是來借兵的?！?p>　　“那你是來干嘛？”胡飛疑惑道：“莫非案情與我有關(guān)。”

　　徐成淼點點頭：“也許吧，我想先請教些問題。”

　　胡飛感到事不尋常，轉(zhuǎn)身抬手，做個邀請入帳的手勢。徐成淼施施然大步向前，洪迪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進帳中。

　　-

　　三人分賓主落座后，洪迪的表情很不自然，四下打量著，看看左右是否各埋伏了五百刀斧手。他的緊張舉動落在胡飛眼里，更加劇胡飛心中的疑惑。

　　“徐大人，洪將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請你們盡管道來?！?p>　　徐成淼也隨意打量一下營帳，聽胡飛這么問，淡淡說道：“胡將軍，你和古麗倫娜是什么關(guān)系？”

　　這一招奇兵突出，嚇得心中有鬼的胡飛一哆嗦。

　　“?。抗披悅惸?？我倆沒啥關(guān)系，只是認(rèn)識而已?！?p>　　話一出口胡飛就深感后悔，可惜已經(jīng)無法改口。

　　徐成淼心中暗凜，點點頭道：“如此看來，你是早就知道，那個古麗倫娜假冒突厥公主這件事?！?p>　　交換人質(zhì)那天，他只是從隨身翻譯那里聽了一耳朵，便記下巴里赫臺稱呼假公主時所用的名字——古麗倫娜。

　　他知道這位假公主當(dāng)初是被胡飛俘虜?shù)模髞砗w又滿世界的打聽她的消息，所以就使個詐術(shù)，突然用“古麗倫娜”這個姓名質(zhì)問胡飛。

　　沒想到，胡飛竟然還真的知情！

　　胡飛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也把旁邊的洪迪聽的一頭霧水，不明白古麗倫娜和假公主是什么意思，與關(guān)大都護被襲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徐成淼沒有繼續(xù)糾結(jié)，馬上拋出第二個問題：“那日在京兆尹府門前，帶隊的將官就是閣下吧。你們?yōu)槭裁匆矒屚跤ⅲ俊?p>　　“額……他是武威軍的逃兵?！焙w茫然回答。

　　徐成淼聽罷冷哼一聲：“哼，逃兵？那他隸屬武威軍的哪一旗、哪一營？上司主官又是何人？”

　　面對這樣的問題，胡飛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但是他啥都答不上來，作為武威軍的先鋒大將，又確實不合常理。

　　“這些事都暫且不提，”徐成淼看攻心戰(zhàn)術(shù)差不多了，眼含煞氣道：“我問你，究竟是誰指使你們，伏擊殺害了關(guān)大都護？”

　　聽到這句話，胡飛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好像凳子著火，燙著屁股一般，驚得原地跳將起來：“你說誰？殺害了誰？”

　　“安西都護府大都護，關(guān)星辰大人。”徐成淼一字一頓的答道：“此事涉及朝廷重臣，調(diào)查案情是本官的職權(quán)，任何人等均須無條件配合。剛才我問你的三個問題，希望你盡快想清楚，天明前給本官一個明確的交代?！?p>　　說罷，起身拂袖而去。洪迪暗抹一把冷汗，急急追著他離開。

　　徐成淼他們剛走，先鋒營副將慌慌張張的跑進來，稟告道：“將軍，營外出現(xiàn)大批軍隊，把咱們包圍啦。有涼州府兵，還有安西都護府的人。將軍，將軍，您怎么了？”

　　胡飛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像是瘋癲了一樣，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叨念著一句話：“關(guān)大人死了？關(guān)大人死了？……”

　　-

　　此時，正如副將所稟報的那樣，在武威軍先鋒營外，都護府和涼州府兩路大軍已經(jīng)開始布防，涼州刺史也親臨現(xiàn)場坐鎮(zhèn)指揮。

　　見徐洪二人從營中出來，急忙問里面的情形。

　　洪迪驚魂未定道：“好險啊，剛才徐大人直截了當(dāng)?shù)馁|(zhì)問胡飛，末將還以為要當(dāng)場翻臉呢?！?p>　　刺史也大惑不解：“徐大人，何必如此冒險，我們完全可以把胡飛騙到?jīng)鲋莞?，再行審問啊?！?p>　　“下官是不能不冒這個險?！毙斐身到忉尩溃骸叭艄媸撬麄兯鶠椋厝粫鲑\心虛。斷不肯輕易離營，來府中會面。反而有可能打草驚蛇，讓他們隨便找個理由提早離開。到那個時候，我們一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二沒有朝廷的指令，又如何攔得住他們？”

　　刺史和洪迪連連點頭。

　　徐成淼接著道：“我親赴營中，開門見山的講明來意，就有理由暫時留住他們，也有理由派兵監(jiān)控了?！?p>　　“那下一步該怎么辦？”涼州刺史問道。

　　徐成淼對眾人吩咐：“這里畢竟是涼州地面，監(jiān)控大營的重任還是應(yīng)由涼州府兵承擔(dān)，如此也不會有違朝廷法度。都護府的兄弟們則在外圍待命支援，尤其要重點防范通往帝都方向的道路?！?p>　　他這樣安排，原是出于好意。既能夠利用安西都護府的強大戰(zhàn)力，為信心不足的涼州府兵提供支援，控制整個局勢。又能夠讓涼州軍隔在武威和安西兩軍之間，防止雙方發(fā)生意外沖突。

　　但沒想到，后面的事情根本沒有能按照他的計劃發(fā)展。

　　-

　　夜半時分，負(fù)責(zé)包圍任務(wù)的涼州軍部署甫定，大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對面武威軍先鋒大營竟然毫無征兆的躁動起來。三千輕衣輕甲的騎兵，不舉火號、不宣口令，就那么突然沖出營房。

　　守在西面的涼州府兵，被突如其來的景象完全嚇蒙，紛紛躲閃避讓，眼睜睜看著這大隊騎兵從自己身邊蜂擁而過。莫說阻攔，連鳴鑼示警都沒顧上。

　　胡飛一馬當(dāng)先的跑在最前面，心里竟還有空惋惜著烤架上那條香噴噴的鹿腿。

　　-

　　徐成淼走后不久，胡飛從乍聞關(guān)星辰死訊的震驚中清醒過來，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妙。

　　他雖然討厭徐成淼，但對明鑒司的行事風(fēng)格還是心中有數(shù)。今晚的會面，絕對不是徐成淼吃飽撐的沒事干，跑來消遣他。

　　無論是古麗倫娜的假公主身份，還是闖京兆尹府搶奪王英，他胡飛都解釋不清楚。

　　若是在平時，他倒也不害怕，無非就是削官撤職而已。有他叔公胡云天在，小命應(yīng)該無憂。但如果這兩件事情，硬生生的與關(guān)星辰的遇害聯(lián)系上，那麻煩就捅破天啦。

　　徐成淼絕對不會無的放矢，而胡飛帶領(lǐng)先鋒營恰巧出現(xiàn)在此處，也著實蹊蹺。隱隱約約的，胡飛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陷入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當(dāng)初張波說的那句話，猝然炸響在耳邊：“若是何光華造反，難道你也跟著嗎？”

　　胡飛如墜冰窟，即便帳里的火盆燒的正旺，也抵不住心中的陣陣寒意。

　　聯(lián)想起這半年來何光華身上發(fā)生的種種跡象，他越來越相信張波所言非虛，甚至還可能有些內(nèi)情都沒有全告訴他。

　　算起來，雖然自己是武威軍的先鋒大將，但卻從未得到過何光華的真正信任。論親近地位，他遠不如參軍蒯印。

　　現(xiàn)在回想，何光華所謂的倚重，可能更多的還是沖著叔公的面子。

　　倘若何光華真的意圖謀反，勢必要先鏟除最大的威脅——安西大都護關(guān)星辰。而胡飛自己也同樣是何光華的一個麻煩，因為無論如何，出身武將名門的他，是絕對不會跟隨何光華叛亂的。

　　如此一來，眼前的情形，怕不是一石二鳥之計吧？

　　-

　　胡飛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思考應(yīng)對之策。

　　乖乖的束手就擒，給徐成淼一個交代？這種通天的官司肯定打不清楚，何光華也完全可以推個一干二凈。到時候，連叔公也護不住自己。

　　反抗自保，與外面的大軍兵戎相見？想都不用想！剛才徐成淼在帳中已經(jīng)把話說的很明白啦，你胡飛就是最大嫌疑人。此時你敢抗拒調(diào)查，雙方一旦發(fā)生沖突，殺人見血，當(dāng)場就可以給你坐實反叛的罪名。

　　胡飛腦海中不禁印出李世卿和張波的形象。若是換作這倆貨，他們會怎么辦？

　　張波一定會是滿臉的冷酷嚴(yán)肅，李世卿則一定會是副嬉皮無賴樣兒，然后兩個人異口同聲道：“傻瓜，先拍拍屁股跑了再說啊！”

　　-

　　思慮至此，胡飛不再有絲毫猶豫，他當(dāng)即命令點兵聚將。

　　眾手下早已被外面的大陣仗唬得惴惴不安，正等著長官講明原委。急迫之時，胡飛也不多說廢話：“弟兄們，咱們攤上大事兒啦！想要活命的，立刻輕裝簡從，帶上三日口糧，隨我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