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卿不禁啞然失笑。面前這位突厥王子,居然活學活用自己剛才那一招,胡編亂造什么做生意出身,輕描淡寫便將庫風方面的要求全部推翻。
一旁的克鋒也發(fā)言道:“李將軍,我們這次來,是非常有誠意的。我們希望能夠?qū)⒐鞯钕缕桨步踊兀沁@并不意味著你們可以獅子大開口。”
謝坦之寸步不讓的回敬道:“既然貴方說非常有誠意,那么不妨說來聽聽,究竟是怎樣一個誠意?!?p> 坦利親王朝德魯漢公爵使個眼色,示意由他來講。
德魯漢操著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立即釋放阿思佳公主,交給我們帶回去。然后開門獻城,突厥大軍可以保證不屠城。然后,你們的軍隊,也不用繳械受死啦,只是流放而已。”
“流放?”謝坦之對這個詞疑惑不解。
克鋒解釋道:“流放的意思,就是你們?nèi)侩x開庫風城。回玉門關(guān)也行,待在西域當馬賊也行,愛去哪里就去哪里?!?p> 德魯漢加上一句:“不傷人命,這已經(jīng)是非常仁慈啦?!?p> 始終沒有說話的胡飛,此時一字一頓道:“如果我們不接受這個方案呢?”
“不接受?!”德魯漢輕蔑的說:“明日一早,二十萬突厥大軍發(fā)動攻城,將這里屠個血流成河?!?p> 克鋒接著道:“城中十多萬軍民,無論男女老幼,都得給公主殿下陪葬?!?p> “哎——我說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坦利親王攔住說個不停的兩人,講道:“咱們是來談判的,要和氣一些。如此喊打喊殺的,像什么樣子嘛。李將軍他們都是聰明人,會明白其中利害的?!?p> 面對著突厥人一唱一和的表演,李世卿絲毫不為所動,微笑道:“殿下有所不知,直到此時,我?guī)祜L軍團內(nèi)部,對于是戰(zhàn)是和的問題,仍舊存在著不同的意見。絕大多數(shù)的大唐軍人,都是非??释M忠殉國的。這一點,你們應(yīng)該清楚,我漢家男兒并不怕死?!?p> “別的牛不敢吹,”胡飛接口道:“憑借城內(nèi)軍力和防御工事,完全死守的話,拖你們一年半載,絕對沒有問題!”
謝坦之繼續(xù)說:“況且,此番圍城的,全都是清一色的純騎兵,沒有大型攻城器械,你們要付出多大傷亡,才能攻克經(jīng)營多年的庫風要塞。這筆賬,你們算過嗎?”
李世卿靠著椅背,輕松道:“庫風能堅持多久,尚屬未知之數(shù)。但是阿思佳殿下她能堅持多久,恐怕不用想也能猜到。如果你們的瀚海明珠,在幾十萬突厥精銳的環(huán)伺之下,仍然落個香消玉殞的結(jié)局,恐怕比讓你們死還難受吧?”
三個人的配合,比方才突厥人的套路更加切中要害。
突厥方面最擔心的兩個問題:一個是阿思佳,另一個是征唐大戰(zhàn)。
阿思佳的安危,關(guān)系到皇族尊嚴和軍心士氣。一旦有半點差池,便會錯恨難返,即使到時候屠盡庫風所有人,也都毫無意義。
而久拖不決的攻城戰(zhàn),同樣絕非突厥大汗阿史那默辛所希望看到的,因為此事涉及征服大唐的戰(zhàn)略布局,每耽誤一天,都有可能錯失有利戰(zhàn)機。
所以,他才會不惜調(diào)動二十萬大軍圍城,希望對方能在突厥巨大的軍事壓力下,盡快談妥條件,解決眼前的困局。
李世卿他們正是看破這兩個關(guān)鍵,才能如此從容應(yīng)對,反將坦利他們一軍。
“哎呀,李將軍,你們也不必這樣?!碧估H王依舊笑意盈盈:“談判嘛,雙方相互妥協(xié)才能越走越近,互相威脅只能漸行漸遠。咱們彼此都不想打這一仗,所以才能有機會坐下來談的呀?!?p> 李世卿連忙同意:“那是那是,還是殿下說的對。剛才大家話趕話的,一不小心就劍拔弩張啦。我這個作地主的,有失待客之道,還請多多恕罪。來人?!?p> 一名侍衛(wèi)端著托盤進來,盤中盛放著一大壺美酒和六個杯子,擺到眾人面前。
“幾位嘗嘗看,”李世卿欣然介紹道:“這是我們自己釀制的野果酒,口感雖然沒有那么熱辣凜冽,但是清香爽口,別具風味。”
六人共同舉杯,相互遙敬一下,一飲而盡。
克鋒和德魯漢細細回味,都覺得此酒口感絕佳,不禁微微點頭。
坦利則大加贊嘆道:“果然美味啊。這個酒雖然是西域常見的酒類,但是其中又好像融入了一些波斯美酒的特點,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李世卿提起酒壺,再次為眾人斟滿酒杯,同時夸道:“殿下果然見識非凡,此酒的釀制方法,確實是來自一位波斯的老大爺?!?p> 坦利哈哈一笑,又招呼大家再飲了一杯。此時,剛才雙方針鋒相對的激烈氣氛,已經(jīng)淡化了很多。
他放下酒杯,對李世卿說道:“將軍,我還是那句話,咱們都是聰明人,也別繞著彎子互相試探啦。貴方提出的那些條件,我們不可能全部答應(yīng)。說出你們最迫切的需求,如果可以的話,咱們就在這里講定了,省的兩軍將士們在外面挨風受苦?!?p> 李世卿摸著酒杯底,問坦利:“西域再好,也比不了大漠草原,幾十萬突厥大軍不可能千里迢迢的常駐此地。你們走后,那四座城池,會交給誰來接手?”
坦利親王眼睛瞇成一條縫,盯著李世卿片刻后,答道:“我也不清楚,多半會是交給西域聯(lián)盟吧?!?p> “那好,反正當初這四城也是從他們手中奪回來的,”李世卿淡淡道:“大不了以后再去奪一次好啦?!?p> 坦利點點頭:“說的也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誰的拳頭硬,誰就有資格擁有一切。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在突厥治下,將軍如果要對鄰國開戰(zhàn),必須先要臣服突厥汗國才行?!碧估H王語氣溫和的說。
李世卿故意裝作疑惑道:“我們都是大唐子民,如何能夠臣服突厥呢?”
克鋒堅定說道:“若是想要庫風城和貴軍團存活在西域大地,就必須放棄唐國旗號,臣服突厥。不然,我們也沒法對西域諸國交代?!?p> 胡飛接著問:“你們所說的臣服,具體是什么樣的?”
“很簡單?!碧估忉尩溃骸澳銈冸S便改個亂七八糟的旗號,殺頭牲口,喝碗血酒,宣布承認突厥在西域的主導(dǎo)地位,再獲得個我們給你的封號,就萬事大吉啦。至于說西域聯(lián)盟嘛,你們也可以選擇不加入,自由發(fā)展。父汗還特別恩準,鑒于你們一直保護公主殿下,護駕有功,可以免除幾年的勞役和稅負。怎么樣?比你們漢人的繁文縟節(jié)爽利的多吧?”
李世卿暗自思忖片刻,望向胡飛和謝坦之二人,他們都沖著李世卿微微點頭。
大唐承業(yè)二十四年,冬。
飽受詬病、被后世褒貶不一的“庫風議和”,終于在雙方代表的反復(fù)商談下,形成最后的定案。
至此,堅守西域四年的大唐安西都護府庫風軍團,暫時撤換掉所有唐朝的番號,對外改稱為“庫風軍府”。
而他們的統(tǒng)帥李世卿,則被突厥汗國冊封為伯克男爵,執(zhí)掌庫風方圓百里地界。
曾經(jīng)激烈交戰(zhàn)的雙方,也都停止了彼此敵對的關(guān)系,各自收斂部隊,保持開闊的安全距離。
危如累卵的庫風城,終于恢復(fù)到和平安詳?shù)臓顟B(tài)。
新任男爵李世卿大人,此時陪著阿思佳公主來到突厥大營前。
之前的一路上,兩個人并肩步行,卻都沒有過半句交談,只有身后踢踏的馬蹄聲在不斷回響。
眼看就要抵達目的地,阿思佳嗔怪的問道:“大人,你就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李世卿恍然道:“哦,有啊。嗯……你看,他們來迎接你了。”
順著李世卿手指的方向,阿思佳看到大營門外站著黑壓壓一大片人,為首的正是哥哥坦利親王、血衛(wèi)將軍克鋒、德魯漢公爵和久違的古麗倫娜。
阿思佳暗嘆一聲,略微調(diào)整心情,朝眾人笑著揮揮手。
這時候,克鋒離開人群,三步并作兩步的沖到阿思佳跟前,張開雙臂,將她緊緊的擁入懷中。
阿思佳本想掙扎拒絕,但是怎奈周圍全是殷切的目光,她實在不好拂了克鋒的顏面,只好半推半就的與他擁抱。
此刻近在咫尺的李世卿就顯得非常尷尬了,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幸好坦利親王已經(jīng)走到他面前,暫時化解些許不適的感覺。李世卿拱手道:“殿下,公主已經(jīng)安然回歸,恭喜啦?!?p> 坦利哈哈笑著握住李世卿的手:“我也要恭喜男爵閣下,希望咱們友誼長存啊?!?p> 李世卿客氣的抽回雙手,正要跟坦利交涉撤兵之事,突然聽到阿思佳驚呼道:“克鋒哥哥,你的臉怎么了?”
站在旁邊的古麗倫娜冷哼道:“這都是伯克男爵的杰作,你問他唄?!?p> 李世卿聞言轉(zhuǎn)過頭來,正巧與阿思佳四目相對。望著她水靈靈的美眸之中,滿是關(guān)切難過的神色,心中不禁又是一緊。
克鋒呵呵笑道:“不妨事。那日晚上與李將軍交手時弄傷的,在戰(zhàn)場上實屬尋常。阿思佳,你會不會因為我變丑了,就不喜歡我了吧?”
阿思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當著眾人的面說道:“怎么會呢?”
說著,她緩緩伸出手,用蔥尖般的玉指輕輕撫摸著那道傷疤,而克鋒則帶著溫暖的笑意,一動不動的任她擺弄。
李世卿將這一幕看在眼里,立時覺得酸楚難當。此時此刻,他連插上一句抱歉的話都顯得多余,實在是不曉得如何才好。
坦利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之處,接著剛才的話題對李世卿道:“男爵閣下,這里的事情已經(jīng)處理妥當,我們這就準備出發(fā)啦,你還有什么事情要說嗎?”
“哦,沒什么了。”李世卿回過神來,趕緊道:“請你們一路走好,李某告辭?!?p>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跨上戰(zhàn)馬,帶領(lǐng)手下匆匆離去。
李世卿并不知道,在他漸行漸遠的身后,有一雙炙熱的眼睛,正緊緊凝視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