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李世卿還在因為乍聞西域情報,微微愣神的功夫,坦利親王突然一抽馬鞭,催騎馳騁而去。
他一邊吐掉毒丸,一邊在馬上大聲笑道:“男爵閣下,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啦!”
李世卿回過神來,望著坦利的背影,突然間默默的抬起右臂。他此刻手中攥著的,正是淬毒袖箭的機括。
鋒利的箭頭,正對著坦利的背心要害,紋絲不動。只要扳開機括,轉(zhuǎn)眼之間,就足可以奪走坦利的性命。
然而,李世卿終究還是沒有對眼前的目標痛下殺手。
看看逐漸遠去的突厥親王,李世卿緩緩放下手臂,心想:這樣一個可怕的家伙,留給突厥人自己去頭疼,不是更好嗎?
當時的他并沒有意識到,正是這樣的一閃念,對之后整個突厥汗國的國運,究竟產(chǎn)生出多么惡劣的影響。
倘若時光能夠倒流,令身處未來的人們可以回望歷史的原點,那么大家肯定會說:站在武威軍大營外的李世卿,如果能夠毫不遲疑的當場干掉坦利,恐怕就連阿史那默辛大汗都要對他表示深深的敬意。
而阿思佳公主,則會為此感激涕零到立刻嫁給李世卿,即便是克鋒,也不會對此有任何異議。
可惜的是,歷史沒有“如果”的概念,更不會轉(zhuǎn)身回去,給人們?nèi)魏胃淖兯臋C會。
片刻功夫,營中的武威軍已經(jīng)察覺到異常,一隊飛騎策馬沖出,朝著李世卿氣勢洶洶的撲過來。
李世卿心中暗罵一句,趕緊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也似的加速奔逃。
他一邊跑還在一邊琢磨著,剛才坦利的整個表現(xiàn),確實值得稱道:在強敵環(huán)伺下,這個家伙仍然有膽量縱橫捭闔、侃侃而談。并且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竟然找出三條令人無法拒絕的秘密,成功保住自己的平安。
而且,那三條秘密的講述順序,顯然也是經(jīng)過充分考慮的。
先講吳凌所效忠的對象是大唐皇族成員,再說太子李鐸的身份并非正統(tǒng),兩個信息依此道出,一下子便震懾住在場所有的人,使他們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疑神疑鬼的心境之中。
最后,坦利再借助李世卿的命門——關星辰遇害的始末緣由,作為護身符,妥妥當當保自己回到安全地帶。
仔細想來,除了營門前所說的那個有關西域的信息,明顯是想坑害自己大哥之外,坦利今晚吐露的三個秘密情報,其實與突厥自身并沒有半點關系,完全算不上是出賣自己本國的利益。
“厲害?。 崩钍狼洳唤锌?,難怪當初阿思佳說,她最為忌憚的人,就是自己的親二哥坦利親王。
現(xiàn)在倒好,坦利不僅成功脫險,還給他和明鑒司丟下了一大堆不知是福是禍的線索,使大家都有些亂了方寸。以至于一向行動縝密、頗有章法的明鑒探員,到這會兒都沒有及時現(xiàn)身,趕來接應自己。
李世卿暗自郁悶:這幫孫子,拿著老子的冷月刀跑哪里去了?
不過幸好他的馬快,而武威軍的追兵也不清楚眼下的情況,所以追趕了兩三里后,便紛紛收住馬蹄,眼看著李世卿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帝都,皇宮。
文武百官陸陸續(xù)續(xù)的離開太極大殿,頂著月色走出宮外。大家亂紛紛上馬乘轎,趕回各自的官署衙門,抓緊時間著手方才議定的撤離事宜。
皇帝李坤仍然端坐在寶座上,平靜的看著被他點名留下來的明鑒司長史徐成淼。
當官員們?nèi)侩x去,幾名內(nèi)宮監(jiān)緩緩的關上殿門之后,徐成淼終于將憋了半天的情緒釋放出來,忍不住開口道:“陛下,請恕微臣冒犯。遷都避禍,實乃明智之舉,微臣完全同意這個決定。可是,各個衙門都撤離了,陛下卻堅持要留守帝都,這究竟是何道理?!”
李坤微微笑了一下,擺擺手:“莫急,賜座,慢慢說。”
內(nèi)宮監(jiān)搬過繡凳,徐成淼謝恩后,欠身坐下,繼續(xù)道:“陛下乃萬金之軀,是我大唐江山社稷的根本所在。大敵當前,應該即可由御林軍護送離開帝都。微臣萬死,乞求陛下改變圣意!”
“得啦,成淼,此事勿要再多言?!崩罾ど焓纸舆^內(nèi)宮監(jiān)呈上來的燕窩,細細的品嘗了一口,說:“剛才大殿里跪滿了百官,你又不是沒看見。他們都是懇求朕移駕避禍的,朕聽都聽膩了!柳詩名這個老東西,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要拿頭去撞柱子,打算以死來要挾朕回心轉(zhuǎn)意。唉,你們都是為朕好,朕知道……”
李坤沉默了片刻,將玉盞放下,繼續(xù)道:“二十多年前,晉王叛亂,兄弟鬩墻。一夜之間大唐天翻地覆,皇兄也不幸罹難。朕本是個逍遙王爺,對皇位從未動過任何心思,只因為與皇兄血緣最近,才被宗室和朝臣推舉為新君,繼承了社稷。原想只是暫時出來頂個班,可沒想到這一干就是二十年!”
“陛下是有道的明君,”徐成淼趕緊說:“在您的統(tǒng)御之下,我大唐政通人和、百業(yè)俱興,一派盛世景象。這是帝國和百姓天大的福分!”
李坤哂笑道:“屁!你拍馬屁也不分分場合、看看形勢。眼下這都內(nèi)憂外患了,連帝都也可能隨時保不住,還有道明君呢?你這是拐著彎的罵朕呢?”
徐成淼嚇得起身肅立:“臣不敢,臣失言?!?p> “好啦好啦,坐下吧?!崩罾ぶ钢缸唬骸皠e那么緊張,朕與你說笑呢。程淼啊,你是朕的心腹,有些話,也只能對你說啦?!?p> 徐成淼坐穩(wěn)身子,正容道:“微臣能得到陛下的認可,萬分惶恐涕零。陛下圣訓,臣洗耳恭聽。”
李坤點點頭:“朕是個什么樣的皇帝,自己心里有數(shù)。雖說算不上是明君吧,但也并非暴虐乖戾的昏君。與皇兄的勵精圖治不同,朕崇信的是黃老之道,講究個無為而治。原打算依仗著韓如柏、胡云天等一批老臣,保著江山太平、百姓安寧,就心滿意足啦??墒?,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唉……不說啦,都是朕的錯!”
徐成淼急道:“陛下萬萬不可這么想。內(nèi)憂也好,外患也罷,那些覬覦大唐江山的奸佞之輩,歷朝歷代都有……”
李坤打斷他的話:“可是,讓奸佞之輩得逞的,只有朕這一代。”
“陛下,得逞二字,尚言之過早?!毙斐身倒笆终f:“無論是突厥人,還是何光華,都僅僅是一時得意而已。只要陛下圣御安然,待各地的勤王大軍陸續(xù)趕到,完全可以掃蕩內(nèi)外敵寇,恢復我江山清平?!?p> “正因為如此,朕才更加不能離開帝都?!崩罾ふZ氣堅定的說道。
徐成淼聞言微微一愣,大概猜到了皇帝接下來想要說的話。
只聽李坤繼續(xù)道:“朕可以做無為的君主,但絕不能做逃跑的皇帝。有朕在,帝都才能稱其為帝都,才能是天下軍民的魂魄所向。朕與帝都共存,則大唐有望重整河山;朕與帝都共亡,則大唐亦有望重整河山!這個道理,你明白嗎?”
“臣……明白?!?p> 李坤像是看不見徐成淼眼中噙著的熱淚,笑得比之前更開心了:“呵呵,成淼啊,朕就知道你是個機靈的人。你應該很清楚,朕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振奮起帝國上上下下的悍勇之心。不如此,不足以對抗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敵人。究竟該怎么振奮呢?死守帝都!皇帝親率大軍死守帝都。守得住,則必然是各地軍心大振,士氣如虹;守不住,朕以身殉國,則舉國皆是復仇的哀兵!”
他稍微頓頓,補了一句:“這樣做,也算是朕對列祖列宗和后世子孫們,最后的一點貢獻吧?!?p> 徐成淼痛苦的搖了搖頭,接著又點點頭,不再顧及宮廷面圣的禮儀,目光熾烈的盯著眼前這位可敬的老人,說:“陛下,微臣真的明白了。請您恩準,讓成淼陪伴御前,跟隨陛下一起共赴國難!”
李坤靜靜的看著徐成淼,良久才開口道:“不行?!?p> “蕊乖兒,你這幾日的脈象更差了?!睆埐ò讶割^搭在蕊姬的手腕上,劍眉緊鎖的嘆道。
蕊姬仰臥床榻,略顯蒼白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溫暖的笑意:“不妨事的,相公。妾的體質(zhì)其實蠻硬朗。只要再歇養(yǎng)幾日,保準會好起來的。”
張波苦澀的笑笑:“你跟著我,吃的苦頭太多了。早知道如此,當初真不應該……”
“不許相公說這樣的話,”蕊姬伸出手,將芊芊玉指輕輕的壓在張波嘴唇上:“妾能嫁給相公,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如今吃喝不愁,每日還有人伺候,別提多愜意了?!?p> 張波一把將蕊姬的小手攥住,氣道:“凈說傻話!吃喝倒是不愁,可盡是些清湯寡水的牢飯。你現(xiàn)在懷有身孕,這怎么能行?”
蕊姬眼神一黯:“相公說的是。妾沒什么,只是有些苦了孩子?!?p> 她怕張波聽了更加郁悶生氣,趕緊又說道:“不過相公也別擔心。尋常百姓家,遇上災年的時候,吃的還不如咱們,不是照樣生孩子嘛。以后給娃兒多吃些好的,仍舊可以長的白白胖胖、高高大大呢。”
張波兀自愣神,嘴里喃喃道:“實在不行,我就把他們要的神策軍的情報,統(tǒng)統(tǒng)都告訴他們,讓這幫王八蛋好生供養(yǎng)你。”
“萬萬不可!”蕊姬急得硬撐著坐起身來:“相公,你千萬不能因為妾,就失了氣節(jié)。妾雖然略通文墨,讀的書不多,可也知曉‘舍身取義’的道理。大丈夫頂天立地于世間,豈能為了兒女情長放棄大義。如果那樣的話,妾不如現(xiàn)在就死掉算了,省的拖累相公!”
張波趕忙扶住蕊姬,溫言寬慰道:“蕊乖兒,你這是做什么?千萬不要著急,動了胎氣就麻煩啦。你放心,我心中有數(shù)的。我離開右神策軍已經(jīng)很久,軍中的情況早就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我即便告訴他們,也多半沒什么用處?!?p> 蕊姬搖頭道:“那也不行。相公與他們周旋了這么久,絕不能為了妾功虧一簣。不管有用沒有,都不能是從你口中透露出去。有朝一日說起來,咱們也問心無愧?!?p> 說著,蕊姬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張波見她如此深明大義,寧可自己吃苦受罪,也不愿犧牲張波的名節(jié),不僅既感慨,又心疼。
他將蕊姬摟在懷中,正欲安慰幾句時,忽聽外面響起敲門聲。
“張大人,送晚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