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醅酒飲刀

第三章 此間

醅酒飲刀 夭鯉 3637 2019-07-29 20:10:43

  八個月后。

  中州,裕西關(guān)。

  二月剛過,春寒入骨,官道上行人車馬不多。

  干冷的風(fēng)毫不留情四下沖撞,放肆鉆進(jìn)路人沒有收緊的領(lǐng)口袖口,激得人咬牙縮手,抖抖地邁急了步子,又或者是憤而揚(yáng)鞭?!?p>  “噼啪!”

  鞭聲清脆地打了個呼哨,劈裂了初春料峭的空氣。

  “——主子,看這樣子,怕是要變天,咱們還是趕緊進(jìn)谷,也好安心!”

  隨著鞭聲催馬近身的是個高壯男子,身著白熊皮夾襖,皮子下面竟是件皺巴巴的短打粗麻褂子,在冷硬的空氣里豪放地露著大半胳膊和胸膛,竟然還能在那張粗礪黑紅的臉上看出有些汗意。

  他腰間鼓囊囊的,似乎支棱著一大把奇形怪狀的傍身兵器,怎么看怎么猙獰帶煞,叫人不得不敬而遠(yuǎn)之。

  他喊話的對象還不及有什么反應(yīng),一旁幽幽轉(zhuǎn)出一句慢吞吞的嘲諷:“哼……你說的話何時準(zhǔn)確過?我看這天兒,好得很……急什么?!?p>  “……秦昭!”

  黑紅大漢氣結(jié),回頭怒瞪著那個接話的人。

  那是個戴著斗笠的白衣男人,銀冠束發(fā),容長白面,眉目陰柔,薄唇含笑。單看樣子,不像舞刀弄劍的江湖人,倒像是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的文弱書生。

  這么冷的天氣里,他竟還拿了一把緞面扇子在手中,時不時翻上一翻,陰風(fēng)陣陣。

  真是讓人……怎么看怎么不爽。

  “……主子您給評評理!這是不是眼看要變天了!我我我這明明是……那什么沒下雨就囤著斗笠……沒買米就尋思煮飯!”

  大漢含怨白了秦昭一眼,復(fù)又回頭,轉(zhuǎn)向三人中間的高頭大馬,傾過身連說帶比劃,唾沫差點沒噴了那玄衣人一臉,“……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那人面無表情覷了這大漢一眼,還沒說什么,就聽得另一邊傳來一聲短促的嘲笑:“噗嗤!”

  秦昭舞出花兒的扇子遮了大半張臉,露出的眼睛明明白白盛著嘲弄:“那是,比起你章禾,少爺和鄙人自然爭不得那‘巧婦’之名。”

  “?。渴裁锤??”章禾眨巴眼。

  “……行了,都消停些?!?p>  被章禾和秦昭夾在中間的黑衣年輕人終于開口,語氣清冷。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暗下來的風(fēng)云映在他的一雙深瞳里,顏色顯得愈發(fā)沉了。

  這年輕人看著約莫弱冠年歲,身量挺拔修長,座下一匹玉獅子渾身毛色雪白,行走如風(fēng),來去間大氅翻飛,隱約能看見腰間系著一柄很長的兵刃,用黑色的布纏裹得嚴(yán)絲合縫。

  他一開口,身邊針鋒相對的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寒風(fēng)中,只見這年輕男人緊了緊韁繩,側(cè)頭撂下一句:“巧婦說得對,是要變天。快些走,戌時進(jìn)谷?!?p>  說罷揚(yáng)鞭,玉獅子神氣地?fù)P蹄,風(fēng)一樣地跑起來。

  白面書生揚(yáng)聲大笑應(yīng)了聲是,“唰”地收起扇子緊接著催馬而去。

  “快些走歸快些走,可是——”書生右手邊的赤膊大漢陰魂不散似的緊緊貼著,銅鈴虎目有些氣急敗壞,他絮絮不休:“——到底什么富??”

  …

  …

  …

  裕西關(guān)往南三十里,有谷名“此間”。

  這一帶是天然的盆地構(gòu)造,四圍有群山丘陵,越往中地勢越低,平坦低洼,氣候常年暖濕,草木豐潤——此間谷便是隱于這盆地最正中,隔絕了外界風(fēng)雨,人跡罕至,猶如方外之地。

  武林都傳說,此間谷應(yīng)是九指圣手白莫執(zhí)的隱逸之地。

  時有聽聞這傳言的人,跋涉山水來到此處,在林間尋訪醫(yī)仙蹤跡,或為求醫(yī)問藥,或為探秘獵奇,但從未聽說有人成功尋到了什么。

  這似乎,真的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山谷而已。

  …

  此時,有個小姑娘正在這平平無奇的谷內(nèi),站在一座吊腳樓上,憑欄遠(yuǎn)眺這與往日無異的滿目蒼翠,托著腮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已暗,積雨云沉沉壓在樹梢,幾欲滴水。

  “嘩啦啦?!?p>  不遠(yuǎn)處的一片樹叢輕晃,仿佛有什么擦著樹冠掠過去。

  小姑娘目光一亮,直起身子探出去,急切著要把什么看清楚。

  “嘩啦啦。”

  又是一陣枝椏搖晃,這次離這吊腳樓更近了些。

  開始落雨了。

  雨滴不急不緩的,打濕了小女孩纖秀的側(cè)臉和睫毛。

  她半個身子都探出了小樓,左看右看捕捉著樹叢晃動的痕跡,眼睛亮晶晶的,跳躍著雀躍的光。

  “嘩啦啦——”

  腳下的樹歡欣鼓舞地動了一下,葉片枝椏順著一個方向旋轉(zhuǎn)過細(xì)微的弧度,像是被某種微小的漩渦短暫地吸引——

  還沒來得及看仔細(xì),小姑娘就被驀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一只手嚇得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

  明顯屬于女人。

  細(xì)白的手指,柔潤的輪廓,帶著山雨的濕意和薄荷的香氣,牢牢抓住了她剛才倚著的木頭欄桿。

  下一刻,這只手陡然發(fā)力,將一個人輕輕巧巧地蕩進(jìn)了吊腳樓。

  一聲驚呼卡在了喉嚨口,被小姑娘自己咽了回去。她撲閃著眼睫,定睛一瞧,小臉上浮出了極其生動的驚喜來。

  “阿彌姐姐!”

  她脆生生喚了一聲,撲上前去將來人抱了個滿懷。

  那人腳剛沾地便被她撲得一晃,還沒說話先笑了。

  極安靜的笑容,沒有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濕漉漉的臉頰映著滿樓溫和的燭光顯得瓷白,挺秀的鼻梁和輪廓宛如畫中人。

  小丫頭松開她,抬頭細(xì)看她的臉,驚喜神情便又立刻被一層憂色蓋住了。

  入樓的這女子,似有眼疾。

  一條黑色布帛被雨淋得透濕,隨意扎了幾道,遮住了她的眉目,像是一副工筆美人圖被從中粗粗撕裂了,讓人看著就忍不住生出惋惜來。

  這么樣一個人,竟會是個瞎子嗎?

  “姐姐,你……還是看不見?”

  小姑娘輕輕問,小小的眉間凝著愁思。

  被她喚作阿彌的年輕女人搖搖頭,無所謂似的揚(yáng)起了嘴角,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發(fā)頂。

  “那你的嗓子……?”

  這小姑娘接著問,松開了阿彌的衣袖,擔(dān)憂地望著她的臉。

  阿彌繼續(xù)搖頭,拉過小丫頭的手,在她手心里一筆一劃寫著:“無礙,安心。”

  ——原來這女子,既不能視物,也不能說話,竟是個又盲又啞的可憐人。

  好在,樓里這小姑娘年歲雖小,卻極其敏慧,似乎很習(xí)慣這樣的互動,與她溝通起來倒也順暢。

  得了阿彌的回應(yīng),這丫頭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點點頭。又想起她并看不到,便連忙出聲:“等我?guī)煾笍陌俨蓍w出來,我再去求求他。他很厲害的,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他一定也能治好你!”

  阿彌低頭安靜聽著,嘴角溫和地?fù)P著,沒點頭也沒搖頭。

  她的姿態(tài)讓小姑娘一瞬間有正在被溫柔注視的錯覺。

  小丫頭出神地看著阿彌的臉,不作聲地抿緊了嘴唇,小手依賴似的攥緊了她的衣角。

  不由自主地,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白莫執(zhí)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要不是欠了蘇家人情,我連此間谷的門都不會讓她進(jìn)!還解毒……哼,她的毒老子解不了,就是解得了老子也不樂意!”

  ……她這師父,一向風(fēng)雅得很,那一次卻被她左右纏得沒了辦法,大為光火,言辭激烈得仿佛變了個人……

  師父……為何不愿意救阿彌姐姐呢?

  小姑娘看著阿彌的臉,一邊想著,一邊沉默地咬住了嘴唇。

  她這一走神,一時間沒跟上阿彌在手心里寫字的速度,后知后覺才反應(yīng)過來,脫口詫異道:“……嗯?什么?有人來了?”

  阿彌頷首,向小樓外偏了偏頭,雨從沒關(guān)的窗戶打進(jìn)來,聽著聲兒是越下越大了。

  剛剛在谷外“聽”見的三個人,這會兒怕是到了入口的桃花陣了。

  …

  …

  …

  此間谷外,有人來。

  遠(yuǎn)道而來的人在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雨中濕透了,皆是一身狼狽。

  下了馬,玉獅子沒好氣似的甩著鬃毛,濺了更多的水珠。

  “別鬧,一會兒給你洗刷?!?p>  陸忱無奈,輕聲安撫,一手拉過北落師門的韁繩。

  “——我說什么來著,這雨下的!哎喲我這皮子里都能養(yǎng)魚了?!?p>  背后鐵塔似的大漢一手牽馬,一手?jǐn)Q著身上那粘成一團(tuán)的熊皮襖子,嘴上還在嘚啵,一路未停。

  “你倒是少說兩句,快去開門?!?p>  跟著章禾下馬的白面書生似乎被這一場大雨淋得蔫透了,有氣無力晃了晃扇子,緊趕著催他去扣陣叫門,只想趕緊找個地方好好洗澡換衣。

  秦昭偏頭看陸忱,得了意思便三步兩步走到一棵傘蓋似的樹下避著,聊勝于無地用濕透的衣袖去擦濕透的頭發(fā)。

  陸忱也走過去——他本人倒沒那么嬌貴,只是自家這匹玉獅子實在難養(yǎng),脾氣還大。

  于是,一人一馬躲進(jìn)了樹下,剩下兩人兩馬立在雨中望著此間谷的入口——

  “鏗!”

  說時遲那時快,章禾從腰間抽出一把五寸不到的匕首,將那匕首的手柄迅速楔進(jìn)了右手邊一蓬不起眼的亂草中央,沉腕旋轉(zhuǎn)過某個角度——

  人馬無聲,唯有草木颯颯。

  仿佛一張不存在的幕布緩緩拉開。

  一個瞬息間,眼前的此間谷就變了樣。

  枯藤老樹,深林幽澗都還在,只是方位變了,如同穿透了一層厚重冰層的光線發(fā)生了偏折。腳下泥濘的草地?zé)o聲分開,出現(xiàn)一條容一人過的青石小路,蜿蜿蜒蜒至山谷深處,有隱約的房屋輪廓在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

  這此間谷,竟是被一個巨大障眼法陣隱藏起來的桃源。

  不遠(yuǎn)處,一黃衣人站在小路邊上,打著一把青竹傘,笑吟吟地看著陸忱三人。

  “風(fēng)雨樓的諸位,遠(yuǎn)道辛苦?!?p>  那人有著一把配得起他相貌的嗓子,聞之如聞山澗碎玉。

  章禾收起匕首,受寵若驚地向那人抱了抱拳,回頭看陸忱,臉上寫著“哦嚯竟然還有人來接啊這種待遇真是百年難遇”這一行字。

  陸忱也有些驚訝,但面上不顯,隨著那黃衣人往谷里走時,不經(jīng)意似的笑問:“蕭兄今日怎會得空來應(yīng)門?倒叫我惶恐了?!?p>  黃衣人一笑,清澈眉眼在夜色風(fēng)雨里也看得清楚:“不瞞陸兄,是有耳報神前一刻說,似有貴客來,我這才來谷門候一候的?!?p>  陸忱也笑起來:“哦?巧了,剛在谷外五里,我仿佛見著一個人也正往這里來,輕功卓絕,幾乎是我平生僅見,正想著這次見面得空要問問白前輩,何時收了這么個厲害的徒弟?!?p>  “陸兄眼力卓絕,也是蕭某平生僅見了?!?p>  蕭唯笑著回答,似是全未在意陸忱話中的試探和警惕,輕巧就把話題帶開了。

  “小師妹掛念兄長,時常問我陸兄何時歸來,這次見面,想必她會很欣喜。”

  陸忱聽得這句,“嗯”了一聲,沒再接話,眉目卻不經(jīng)意間柔和幾分。

  雨似乎疏了些,打在青竹傘面的聲音不那么勁脆了,像是誰在耳邊娓娓說話。

  …

  “哥哥!哥哥?。 ?p>  陸忱霍然抬眼。

  只見一個穿著杏色衣裳的小女孩正從吊腳樓里飛跑出來,乳燕似的向他撲楞楞撞過來。

  他眼神一軟,心里第一個念頭便是:不過大半年不見,梓月又長高了些。

  ……

  漫天細(xì)雨淅瀝,這一行人往樓里去了。谷中蒼翠,被那嫩杏顏色一點綴,莫名顯得柔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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