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谷有一陣兒沒這么熱鬧過了。
先是陸忱一行三人昨日來,今天又是云沁之——白莫執(zhí)唯一一位入世的女徒,從揚州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
今日無雨。
蕭唯在谷口迎著云沁之,接過她的藥箱,落后她半步一路進谷。
他一貫是個沉穩(wěn)可靠的樣子,總有笑意云淡風輕地勾在嘴角,仿佛與世事無爭無關(guān)。此時在她面前,蕭唯竟難得地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意氣。
也不知兩人說了些什么,云沁之笑吟吟地伸手,彈了彈他的腦門,
蕭唯也不躲,咧開嘴開懷笑了,牙齒在濕潤的陽光里像是寶石,綻出光彩。
云沁之已過中年,保養(yǎng)得宜,身段玲瓏纖細一如少女時,身著麻織布衣黃裳,簡潔輕便,別有一番輕靈瀟灑,跟蕭唯站在一處并肩而來,兩人皆可入畫。
細觀其人,一張白凈的杏仁臉,不施粉黛,眉目清朗,眼角臉頰的細紋只為她周身氣韻氣韻增加了歲月的質(zhì)量,卻分毫不損風華。
“家里一切都好?”云沁之邊走邊問,遠眺能看見林間錯落的吊腳樓,“老爺子聽說是又閉關(guān)了?”
蕭唯頷首:“一旬前進的百草閣,近幾日應該就有動靜了?!?p> 云沁之點點頭,微嘆了一口氣,細長蛾眉中間打了一個淺淺的結(jié)。
蕭唯似是知她所想,溫和道:“師姐寬心,這次等師父出關(guān),‘霜葉’定有根除之法。昨日風雨樓已有人來,要尋什么珍奇藥材也是不在話下。”
云沁之聞言抬眼,笑意暈開:“哦?阿忱也到了?這孩子,又是一年多沒見了?!?p> 兩人談笑著,影子在層疊掩映里逐漸模糊,消失在谷中的野徑里。
…
而此時的某座吊腳樓里,陸梓月正神思不屬地走來走去,小拳頭在袖子里握得緊緊的。
她盯著腳下的斑駁木紋,眼神放空,眉心微蹙。
直到——
“咚咚!”
有人在擂門。
力道很不輕巧,陸梓月幾乎感覺腳下的木板都在共振著哀鳴。
她驚了一跳,驀然抬頭,趕忙應聲去開門。
“早啊小月兒,云姑這就到了,咱們?nèi)グ桑 ?p> 門外立著個八尺的黑紅大漢,齜牙沖她一笑。
陸梓月一見是章禾,眼睛一亮,團團的小臉上揚起迫切的神色:“木頭哥哥!我哥呢?他……已經(jīng)去了嗎?”
章禾眨眨眼,下意識抬起手來撓了撓頭,繼續(xù)眨眼:“……主子?呃,大概是先去了……他沒來找你嗎?哦,那那那也有可能是被什么急事絆住了,不如、呃不如去問問秦昭,那貨一定知道!”
這憨貨,天生的缺心眼和碎嘴子。
一旦遇到問題,逼迫他不得不動用本就少得可憐的心眼,他第一個能想到的技能永遠只能是饒舌戰(zhàn)術(shù)。
簡而言之,一說謊,話更多。
陸梓月不過是問了一句,他也不知是自己腦補了什么,一邊嘰里咕嚕嘴皮子不停一邊眼珠亂轉(zhuǎn)禍水東引,就差把大大的“心虛”二字寫在臉上供人瞻仰。
不出意外,等他啰嗦完畢,陸梓月眼神就黯了下去。
章禾低頭仔細一瞧,發(fā)現(xiàn)月兒的手指絞在一起,衣袖被揉成了亂七八糟的團。
他頓時有點著急,眼珠輪了又輪,也沒輪出什么主意。
完球,這……可咋整?
他抬手搔額抓耳撓腮,無比希望秦昭此時能在身邊。
…
一邊的陸梓月則更是焦慮。
她生怕自己昨夜的胡思亂想變成現(xiàn)實。
為何哥哥如此在意阿彌姐姐?
聽說她幫自己療傷之后又為何那么生氣?
這兩人之間……難道說有什么過節(jié)?
哥哥那個脾氣……莫不會要去尋阿彌姐姐的麻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月兒?”
陸梓月抬眼,見章禾正試探地覷著自己,一手還在局促不安地抓頭。
她打起精神,勉強笑了笑,跟著他出了門,心里想著見過云姑就去找陸忱,把昨晚的事兒問清楚。
可她沒想到,那正主兒此時已在回春樓和蕭云二人見面了。
等章禾帶著陸梓月到的時候,秦昭正從樓梯上走下來。
“老秦老秦!”
章禾以不符合他體型的敏銳一個跨步向前截住秦昭,嚴嚴實實擋住身后月兒的視線,向他擠眉弄眼,壓低聲音不明顯地蠕動著嘴唇:“小月兒剛問我主子去哪兒了,我我我怎么說?說他跟女妖精在房間里打架嗎?”
秦昭居高臨下瞥他一眼,像是沒聽見似的,抬手用扇骨打掉章禾的爪子,側(cè)身向陸梓月抱拳行禮。
陸梓月不知為何,臉上飛起不明顯的暈紅,低頭回禮:“霽明哥哥。”
“?”
被無視的章禾牛眼一瞪,粗眉不滿地飛起,鍥而不舍繼續(xù)撓秦昭。
這次秦昭連眼白也沒給他,繞開他走近杏色衣裙的小女孩,微微傾身,溫聲問:“小陸姑娘怎么臉色不好?可是昨晚沒休息好?”
“……沒、沒有,我……”
“那就是有人欺負你了?”
“啊……沒有的霽明哥哥,我、我沒事。”
“是誰?章木頭?”
“……”
“要幫你揍他嗎?”
“……”
“?”
可憐章禾還來不及鳴冤就已經(jīng)被秦昭一扇子敲在了頭上,“嗷”的一嗓子,聽著很是慘烈。
“秦昭!你、你狗咬呂洞賓!”
“哦?我以為我打的才是狗?!?p> “……那、那你也要看主人呀!”
“嗯,我看了的。他說隨意?!?p> “——!秦昭!”
看著這二人在回春樓前你來我往好不熱鬧,陸梓月再煩亂的心思也被壓下了。
一開始她還當這兩人一言不合真動起手來,心下大急,看了幾個來回便知道是假模假樣,怕是……秦昭見她情緒不高,特意挑著章禾鬧出一地雞毛來哄她開心的。
這兩人天天嗆來懟去,竟也吵出了默契,臨場發(fā)揮簡直效果卓群,直看得人眼花繚亂插不進嘴。
陸梓月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終于繃不住“噗嗤”一笑。
一笑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連眼淚都要飛了出來。
那邊秦昭章禾兩人這才停下。
“笑了嘿小月兒?!?p> 章禾一邊揉頭一邊悄聲說。
秦昭看著那展顏而笑的小姑娘,聲色不動,只有臉龐線條顯得很柔和。
“霽明哥哥,木頭哥哥好可憐,別打他啦!”陸梓月?lián)P起小臉,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亮晶晶地閃著光,“在這谷里,敢欺負我的人怕是還沒生出來呢?!?p> 她一邊抬腳踩著木樓梯往上走,一邊回頭吐舌頭:“——不過能欺負我的人呢,是有那么一個,你們敢揍嗎?”
“誰?說!揍!”
章禾氣壯山河一聲吼,小樓抖三抖。
陸梓月還沒踩上最后一級臺階,就聽得頭頂聲沉如水:“你要揍誰?”
章禾:“……”
陸梓月:“……”
果然,背后不能語人非。
現(xiàn)世報啊這是。
陸忱背手站在樓外,眼底映著疊翠和天光,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緒,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這里,又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場鬧劇看去了幾分。
他默了一會兒,低頭看向梓月。
“云姑在里面,去見見她吧?!?p> “……嗯?!?p> “月兒。”
“嗯?”
陸梓月抬頭,沒等到陸忱說話,卻感覺到他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fā)頂。
從陸忱的角度看過去,小姑娘的長睫毛撲閃撲閃,在飽滿的臉頰上打了一層絨毛似的陰影。隨著動作,她的頭發(fā)極柔軟地拂過手心。
剛才他聽見聲響,出來就看見章禾秦昭兩人作勢打鬧,動作做作到讓人目不忍視,本來正要一頭霧水地出聲喝止,卻在轉(zhuǎn)眼看見陸梓月的表情時沒了聲音。
她先是驚愕,繼而抿嘴偷笑,后來眼睛都笑沒了,捧著臉擦眼淚。
好像……很久沒看見她露出這種神情了。
放松、自由而快樂。
因為無憂無慮,所以無拘無束。
是他記憶里,或者說,是他期待里梓月的樣子。
可現(xiàn)在看見她這么笑,他竟然會晃神。
那么在他身邊時,月兒……通常是怎樣的神情?
原來……章禾和秦昭都比他自己更能讓她放松嗎?
還是說,連章禾秦昭都能意識到,月兒是個小女孩,需要哄需要陪,愿意為了博她一笑而去想些幼稚的小把戲……他這個做哥哥的卻沒能做到?
陸忱也說不上心里是種什么樣的感覺,酸酸澀澀,滋味難言。
等陸梓月回過神來,頭頂溫暖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陸忱卻已不見了,空留樓外的一樹豐茂,輕微晃動。
夭鯉
如果醅酒飲刀的諸位去寫書,大家會寫什么呢? 夜彌:《花式殺人一百招——刺客進階教程》 陸忱:《情緒管理與企業(yè)管理》 蘇小年:《一名來自恐怖組織的醫(yī)生的自述》 章禾:《我和我的禽獸隊友》 秦昭:《論如何科學地哄妹妹》 蕭唯:《唇語辨析研究》《山河草木綱》 ?。ú灰獑栁沂捨槭裁从袃杀荆蟾乓驗樗菍W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