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履薄冰

　　皇后赫舍里氏崩，輟朝五日，服縞素，日三奠，內(nèi)外會集服布素，皇帝幾乎每一天都要親自去靈柩梓宮前去舉哀，可見大清朝帝后和諧之至。

　　芷莘端著一杯白煙杳渺的茶盞，絲毫不覺它燙手般，就那么舉著。

　　天上陰云逐散，蔚藍(lán)漸顯，悠悠百年，靈魂桎梏與紅墻高瓦之內(nèi)，為何她不能重新投身，為何她會重來一遍？

　　有緣？有怨？有恨？有掛？還是宿途之命？

　　啪嚓一聲脆響，茶碗粉碎一地，殘屑混著滾燙的茶水四濺開去。

　　晚年流離凄涼病堪倒塌藥不得貼時(shí)，邁不出去的門，喚不醒的奴才，糟冷的殘羹剩飯，入口的冰涼苦澀，都宛如昨夜一場大夢，恐再發(fā)一場。

　　這一世，不管緣由為何，她也斷不能讓這噩夢重演一遍，她的人生，她的孩子……由己不由天。

　　本著規(guī)矩，芷莘日日都要去給先皇后哭靈，還每每都會撞上玄燁，想方設(shè)法避之不及，頗覺疲累。就那么巧合的在同一時(shí)間段，讓有心之人揣測，必會說她是處心積慮的在皇上面前討好賣乖的。

　　實(shí)則，并不然。

　　芷莘特意尋了個(gè)不起眼的角落跪著，這滿大殿中妃嬪主子們，還有宮外的宗室命婦們，人多眼雜，皆是一片素白，若不細(xì)細(xì)去分，一眨眼也分不出哪個(gè)是哪個(gè)來。

　　芷莘縮在犄角旮旯，細(xì)細(xì)數(shù)著時(shí)間，恨不得快點(diǎn)走過這最后一日。

　　一盞茶后，玄燁亦是一身素色常服而來。

　　一雙狹長鳳目向后一掃，便定位了角落里匍匐跪地的芷莘，鋪在地上的白色喪服袍子里是白色錦緞蓮花暗紋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顏色，玄燁甚是滿意，再看她不施脂粉一張干凈白皙的臉兒，簡單的月型發(fā)髻兩側(cè)，分別綴著蘭花狀盈翠玉鈿，一側(cè)則垂著晶瑩素白的琉璃流蘇步搖，襯得人樸素雅致。

　　一雙華目盈著洇洇水汽，冷清倨傲的眉目中，掩飾不住含嬌帶憂，玄燁眼中頓時(shí)有了一抹復(fù)雜之色。

　　晚膳時(shí)，芷莘剛回到自己住處，卻被太皇太后身邊的太監(jiān)攔住。

　　“給惠主子請安，太皇太后請貴人去慈寧宮用膳?！?p>　　芷莘訝然，太皇太后不會無緣無故找她去陪膳，可她想不通的是從前太皇太后雖然憐惜生育皇子的自己，卻也并未得到她過多青眼，而如今事有異象，她不得不如履薄冰。

　　進(jìn)了慈寧宮偏殿，坐于膳桌之首的除了太皇天后，還有她左側(cè)手邊的玄燁。

　　芷莘一愣，連忙跪地給兩人下禮，“奴才參見太皇太后，參見皇上，奴才來遲，還請?zhí)侍蠛突噬纤∽铩！?p>　　太皇太后端然一笑，抬抬手讓她起來，道：“并非你來的遲，是我這老太婆午膳未用，腹中空空，提早傳了膳?！?p>　　玄燁也點(diǎn)了一下對面的椅子，道：“既然太后都這么說了，你也過來坐吧。”

　　“謝太皇太后，謝皇上?！避戚菲鹕碚驹诹诵顒偛劈c(diǎn)的位置上，猶豫不定，照理說這個(gè)位子太過靠近太皇太后，還是皇帝的對臉，不該是她坐的位置。

　　太皇太后凝視了她一會兒，明白了她心中所慮，方笑道：“你就坐這吧，一共就咱們仨人，不用太拘著了。”

　　芷莘只好點(diǎn)頭坐下，一抬臉就跟玄燁的視線對上，仿佛在他眼中看出了疑惑和探尋，心下便有點(diǎn)戰(zhàn)戰(zhàn)兢兢。

　　明葵舉著筷子給太皇太后布菜，芷莘忙站起身接過瓷碗，舀了一碗青蝦鮮菌湯奉給她，推著恬淡的笑容道：“太皇太后中午沒用午膳，現(xiàn)在腹中肯定空的緊，先喝一碗湯暖暖腸胃，再吃其他的方才不傷身?！?p>　　太皇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喝了一口淺嘗，笑道：“嗯，惠貴人貼心，這湯也好喝，不過皇上這幾天也是忙的緊，晌午怕是也沒進(jìn)食，可他又不喜歡飯前過多飲湯，這可如何是好呢？”

　　芷莘心中微愕，這是在考驗(yàn)她么？

　　不管是與不是，眼下也得秉著去做。

　　芷莘看了一眼皇帝面前的餐盤，又掃了一眼桌上的膳食，起身換了一雙銀箸給玄燁，隨后又舀了一碗微稠的山藥南瓜糯米粥，放到玄燁面前：“皇上連日來為皇后娘娘哀思傷神，怕是也沒好好休息過，您雖然喜歡吃鴨肉，但鴨肉性涼傷身不宜食用，山藥性平健脾，南瓜糯米養(yǎng)胃暖身，皇上不喜過多飲湯，不如以它代替，也有好處?！?p>　　玄燁凝視了她半晌，方拿起粥碗仰頭飲下，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道：“那你還記得，朕是如何喜歡吃這鴨肉的嗎？”

　　不料他突然有此一問，芷莘霎時(shí)有些不明所以。

　　她下意識的在自己的記憶中思索了一下起源因果。

　　那仿佛是上輩子的經(jīng)歷一般。玄燁喜歡鴨肉，是因?yàn)椤矚g吃烤鴨……

　　一看芷莘的臉色，玄燁就知道她沒有將他們倆之間的過往給忘卻，繃著的俊臉才稍有放松。

　　芷莘一抬眸，便對上了玄燁復(fù)雜深邃的目光，兩人一時(shí)之間，都愕了一愕。

　　“烤鴨”的往事，也在兩人接軌的目光中，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在兩人的記憶中，上演了一遍。

　　見孫子一碗粥見底，太皇太后方點(diǎn)了點(diǎn)手讓芷莘坐下，沖明葵笑言：“你瞧瞧，我這孫子打小就在吃食上矯情，這會倒是一碗普通的糯米粥就給收服帖了。”

　　明葵用絹帕掩嘴輕笑，順著太皇太后接下話，“皇上矯情也得看對誰，惠貴人打進(jìn)宮起就是最得咱皇上眼緣兒的，自是心貼著心呢。”

　　玄燁笑著一臉的漫不經(jīng)心，不緊不慢地舉著銀箸挑挑揀揀。

　　芷莘收回目光，卻被打趣的有點(diǎn)無措，趕緊起身回道：“侍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敢不盡心。”

　　本著謹(jǐn)慎回話，卻不知是觸了玄燁的哪條龍須，只見他舉著銀箸斜斜睨了芷莘一眼，瞅了好一會兒。

　　似是又隱隱有了怒氣。

　　芷莘垂著頭，感受到來自頭頂?shù)囊坏滥抗夥路鹨阉⒊鲆粋€(gè)洞來，皇帝自小就心思陰沉難測，不定哪一個(gè)字哪一個(gè)動作就引得他冷面震怒，不禁讓她背后冷汗津津。

　　正當(dāng)芷莘思索皇帝眼里的深意時(shí)，玄燁方才放下筷子，接過宮女遞上來的布巾抹抹嘴，正了臉色看著太皇太后，開口道：“皇瑪嬤，孫兒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何事？”

　　“過段時(shí)日，孫兒想立保成為太子?！?p>　　此話一出，相比太皇太后和明葵的怔楞，芷莘卻是面無表情，冷靜淡然如同一根柱子一般立在一邊。

　　太皇太后僅僅是了愣了一瞬，隨即放下銀箸，面帶憂色，“你年紀(jì)尚輕，三番未平，朝中還有諸多大事尚未平復(fù)，況且保成才剛出生幾日，一個(gè)奶娃娃而已，立太子之事你還要三思，不急于一時(shí)吧?！?p>　　玄燁薄唇微抿，正著臉色回太皇太后：“保成是元后嫡子，自是有做太子的根本，且孫兒就算日后再有諸多子嗣，早立儲君也是早定朝臣之心，想來是利大于弊的?！?p>　　太皇太后凝神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完。

　　玄燁繼續(xù)道：“孫兒在皇后彌留之際答應(yīng)過她，朕不能言而無信?！?p>　　“我知道你看重元后嫡子，可如今三藩未除，朝局動蕩，你應(yīng)全心放之與朝政，立儲之事容后再議也尚未不可?！?p>　　玄燁似乎心意已決，又道：“立儲亦是國之根本，國本早定，朝臣定會一心輔政，這兩者并不沖突?！?p>　　歷經(jīng)三代帝王看盡皇朝跌宕曾手握政權(quán)垂簾輔帝的孝莊文太皇太后，又豈會不知這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子是個(gè)什么性情，皇帝自繼承大位，從最初政權(quán)分割權(quán)臣弄股，到后來少年親政鐵腕掌國，已是心大難違容不得他人置喙。

　　見皇帝打動主意毫不動搖，祖孫倆對視半晌，終是太皇太后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眼尾驟然撇到一旁一動不動的芷莘，打量了她半晌，開口道：“惠貴人也是育有皇嗣的，這邊聽著心里怕會不是滋味兒吧？”

　　玄燁雙眸瞇起，微微側(cè)頭看向芷莘，出口的話猶如毒蛇：“保清是庶子，自是不能跟保成相提并論。”

　　聞言，芷莘不止心中寒意四起，身上不自一凜，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顫聲道：“奴才雖然愚鈍但尚有自知之明，皇后娘娘以己之命換得皇嗣，奴才只會更加肅然起敬，定不會有不自量力的想法。”

　　前世之初，憑她性子凌冽倨傲，不若此時(shí)這般恭謹(jǐn)謙順，反深覺皇帝此作為大為不公，只怪當(dāng)時(shí)她氣盛心高，儲君之位又如何？比之皇位，如今也引不起她一絲一毫的心志。

　　如今再遇這般難堪之境，當(dāng)真是煞了她本就剩余不多的那點(diǎn)紅塵貪戀，空剩下一腔陶然，不耐于此。

　　玄燁凝神瞧著匍匐跪地的芷莘，似乎忘記這個(gè)未滿雙十年華的女子，曾是他極為欣賞憐愛之人。

　　帝王都貪心，且貪的理直氣壯，貪的麻木不仁，貪的寡情薄意。

　　他想要她像妻子般溫婉賢良，又想要她如臣子般謙謹(jǐn)恭敬，又想要她同玩物般只能承受，不得反抗。

　　歸之，一句話，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受也得受。

　　芷莘半個(gè)身子伏在地上，看不見上面二人的表情，心里除了無措驚懼就是咯噔咯噔的疼。

　　久后，太皇太后方啟口道：“起來吧。”

　　皇帝沒有開口，芷莘不敢動，“奴才不敢?！?p>　　“明葵，去把惠貴人扶起來。”

　　芷莘站起身不敢再坐，立在一邊，仔細(xì)斟酌著該如何減少皇帝對她和兒子的戒心。

　　太皇太后似乎不忍她這般手足無措，笑道：“行了，皇帝都是不會為別人考慮的自私人，說話傷人慣了的，你無需這般懼怕。”

　　芷莘趕緊跪下，趁機(jī)表態(tài)：“奴才敬畏皇上，是奴才沒能體恤皇上的心意，皇上感念主子娘娘，奴才等也必會誠心誠服圣意，不敢有一絲非份違逆?！?p>　　如此言辭懇切又低姿態(tài)臣服于腳下，玄燁肅穆的臉色總算有了一絲松動，方開口道：“你起來吧?！?p>　　芷莘俯首謝恩：“謝皇上?！?p>　　玄燁瞧著她一身素白潔凈，想到了日里她給赫舍里氏哭靈的場景，心中便又安心了不少，才和顏悅色了些：“說是來陪皇瑪嬤用晚膳的，結(jié)果還一口未動呢，快坐下用膳罷?！?p>　　“是?！?p>　　芷莘低眉順眼地舉著夾菜，送到口中卻味同嚼蠟，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