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關(guān)鍵證物
“我倆距離上次見面,已有二十年零四個月了?!标懕z毫不以為意,他悠然自得地又倒了一杯茶,放在唇邊微微抿了一口,“我記得當(dāng)年你最愛玉葉長春,不知這么多年下來,你的喜好改了沒有?孟兄,哦,不!如今我該改稱你為夏兄了,是吧?”
聞言,夏雨樵低垂著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陸炳極其敏銳地注意到了,他帶著幾分自得笑道:“我的記憶力向來不錯,其實自從見過你的樣貌,我便已經(jīng)懷疑起你的身份了。后來我從你身上偷到了一張荷葉箋,更是印證了我的想法?!?p> 夏雨樵忽然抬起頭來,他雙眼泛紅,眼神犀利地如兩把利刃,狠狠地瞪著陸炳,嘴中咬牙切齒地低吼道:“原來是你!”
陸炳顯然明白了夏雨樵話語中的意味,他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道:“是我!”
“你!為何?”夏雨樵滿目苦楚,咬緊的牙關(guān)處滲出點點猩紅血花。
“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對父親深惡痛絕?!标懕制届o地說道,“難道不是么?你連自己的姓名都改了,你爹給你的荷葉箋你也從未回過一字。而我,雖然沒有改名換姓,卻每天巴不得我那寵妾滅妻的老子早點去見閻王?!?p> “……”夏雨樵一言不發(fā),但整個人立即頹然了,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靈魂的傀儡木偶,呆呆地癱坐在椅子上。
陸炳見狀,不以為然地低笑了一聲,繼續(xù)說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光景么?二十年了,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我被我那狠心的父親趕到邊塞來歷練,說是歷練,其實是嫌我礙眼、趕我出門罷了。我隨身攜帶的銀兩本就不多,到了延綏鎮(zhèn)上,更是連唯一的錢袋都被幾個地痞流氓給搶了,你和你妹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僅幫我要回了錢袋,還慷慨解囊請我吃飯。”
“席間,我倆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后來一個醉酒的賭徒在旁桌,公然暴打勸他歸家的小兒子,被你我兩人合揍了一頓,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痛快??!你說你最恨生而不養(yǎng)的父親,這種人完全不配當(dāng)作至親。我自然心有戚戚兮,想當(dāng)年,我父親跟著興王就藩去了安陸,回京述職之時帶回了兩個妖艷的賤人!我母親懦弱本分,太過善良,她們便欺到她頭上,逼著她堂堂的正妻,我朝的一品夫人終日郁郁寡歡、茶飯不思,直至最終抑郁成疾,藥石無用。而我父親不僅對我母親不聞不問,還因我揚言要收拾那兩個賤人,立即將我遠(yuǎn)遠(yuǎn)地打發(fā)了?!?p> “那時你說你叫孟雨樵,在曾將軍營中歷練身手,你雖然并沒有明言自己的身世,但我從你的言談舉止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你對你爹有著莫大的怨氣,簡直與我是一模一樣!我對你頓時更是大有好感,當(dāng)下提議結(jié)拜異姓兄弟。我還將我自己的真實身份并家世背景甚至我父親寵妾滅妻這些私事都一一告訴了你,你可還記得?”
“……”夏雨樵閉上了雙目,悲哀地苦笑道,“我那時覺得你俠肝義膽,與我一樣乃是性情中人。可我從來不知像你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去投靠嚴(yán)嵩!”
“我沒有!”陸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誰知夏雨樵更怒,他蒼白的臉上居然現(xiàn)出一抹不自然的紅暈,顯然是氣極了:“你沒有???當(dāng)年我爹被人誣陷,結(jié)交手握重兵的曾將軍,意圖不軌,皇上起初并不十分相信,而嚴(yán)嵩他們卻拿出了荷葉箋,說這就是夏相千里迢迢結(jié)交曾將軍的鐵證,我雖不知道那荷葉箋上的文字是誰篡改的,我只問你,他們手上的荷葉箋到底是怎么來的?難道不是你從我身上偷的,再去拿給他們的?”
陸炳忽然沉默了,過了好一會,他才語氣平平地開口道:“我母親曾做過皇上的乳母,我自幼就經(jīng)常出入皇宮,其實早就見過你父親,你可知你長得與你父親極為相似,當(dāng)初我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覺得與你似曾相識,但并未多想,事后漸漸回想了起來,便心中有疑,再加上你我結(jié)拜以后,你對自己的身世也一直不愿多提,我心中更是明白了七八分。”
“其實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打算偷你的荷葉箋。”陸炳幽幽地說道,“你可還記得?你我結(jié)拜沒幾天后,我主動約你在延綏鎮(zhèn)的鎮(zhèn)北臺附近見面,一起去波浪谷騎獵。正要出發(fā)之際,你妹子恰好從鎮(zhèn)北臺下來,遞給你一枚形似荷葉的書箋,說是代人轉(zhuǎn)交。你黑著臉讓她拿走毀去,她卻硬是塞給你后就管自己走了,你只得收下,隨意地往懷中一塞?!?p> “我雖然只是在一旁匆匆瞥了一眼,卻也發(fā)現(xiàn)那荷葉箋制作得極為精美,同時我也好奇像你這般溫文爾雅之人,為何會有這種完全不合常理的舉動。我想你既然對那荷葉箋如此不屑一顧,那我便是偷來看一下也無妨,所以那次騎獵我趁你不備,確實從你身上偷走了荷葉箋。”
“偷到手后,我無非是確認(rèn)了你的真實身份,我本意欲還你,可是想到你那時的態(tài)度,又覺得如此精巧的東西被毀去實在太可惜,所以我索性就偷偷留下了,之后我收到父親忽然亡故的消息,來不及與你告別,便趕回京城處理喪事,我還特意給你留了一封信,說明去意,從那以后,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面吧?!?p> “……”夏雨樵默然無語,好一會才垂著頭,嘴里低低呢喃了一句,“我一直以為那枚荷葉箋是我騎獵途中無意間弄丟的,那也是唯一一枚我未來得及毀去的書箋?!?p> “也不盡然?!标懕鋈粨u了搖頭,說話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古怪,“至少我知道嚴(yán)世蕃手中有一枚殘缺不全的荷葉箋。”
“什么?!”夏雨樵猛地抬起頭來,神色極為震驚。
“他的那枚我并不知道從何而來,但我自始至終從來沒有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過任何人?!标懕粗挠觊裕娝凵裰辛髀冻鲆缮?,不由得地輕哼了一聲,“如今你已經(jīng)到了這般田地,我實在沒必要跟你說謊?!?p> “……”夏雨樵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慘不忍睹的傷勢,不禁暗自苦笑起來,“呵,也是。”
陸炳繼續(xù)開口說道:“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回京后的事情吧。打從我爹死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爹寵愛的那兩個賤人,已經(jīng)將我家中家產(chǎn)徹底清空,我自然沒有放過她倆,但失去的財物我卻無能為力。我不像你,可以拋棄姓氏家族獨來獨往。我有一家子要養(yǎng)活?!彼f話的語氣波瀾不驚,平靜地恰如一潭死水,但眼神里卻流露出一種極為復(fù)雜的情緒。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掌管了錦衣衛(wèi),便想了個法子快速撈錢,我讓手下崔元利用城中人口的嚴(yán)禁政策,增加了鹽稅,從中撈到了不少油水,我還收了在江北一帶販賣私鹽的商賈很大一筆賄賂。這兩件事上所有參與的、知曉的人,我都給足了好處。結(jié)果,還是被湖廣道試御史陳其學(xué)知道了,他告知你爹,要彈劾我。你爹甚至擬草文書要逮我入獄?!?p> “我將所撈得的錢財統(tǒng)統(tǒng)拿出,總共湊了一千兩黃金給你爹,想賄賂他,可你爹不但不收還鐵定了心要收拾我。我只得深夜前往夏府,跪在你爹面前,哭訴自己的無奈和苦楚,乞求他放我一條生路,可你爹依然死不松口。直到最后,我拿出了從你身上偷來的荷葉箋,我說我與你結(jié)拜了異性兄弟,希望他能看著你的份上放過我這一次,他這才心軟下來,勉強同意了?!?p> “你!你居然……”聽到這里,夏雨樵的臉色已經(jīng)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你可以說我不擇手段,可試問,在個人乃至家族的存亡面前,尊嚴(yán)和道義又算得上什么?”
夏雨樵怒瞪著雙眼,死死盯著陸炳,一字一句地說道:“可我爹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放過你了,你又為何要加害于他!”
“因為一個人?!标懕p輕地說了一句。
“誰?”
“……你妹子?!标懕曋挠觊缘碾p目,平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