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清源山西面的山神腳遺址,果然如說書人和話本中所說所寫的那樣是一片不毛之地。邪/教已除,這塊地卻受到了遷怒,它在蛇妖離半神之力的影響下寸草不生,赤地千里。
卻并非渺無人煙,可能是逃過天災(zāi)劫難后不舍遠去他鄉(xiāng),至今仍有閑民在那里安家居住,幾戶人家聚在一起,代替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山神腳,形成了一個全新的、小小的村落。
小村偏僻,道路不通,想從山東跑到山西不只需要翻山越嶺,找路還是一門技術(shù)活。顧斐費了大半天的時間和精力,最后還是靠一位恰巧同路的散修才到達了這里。
那散修身后背著個劍匣,稱自己是來村子里驅(qū)魔的,見顧斐周身毫無靈力,便誤以為這問路者是一介迷了路的凡人,剛好顧斐的那身白衣長衫已破爛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也不像是一名修士。
顧斐此行是私自下山出走,為了不泄露自己的去向,也不想別人曝出自己的身份,就順著對方給的臺階下了,只說自己要去村里找人。那位散修切實熱心,因為擔(dān)心魔物害人,他帶顧斐前去村子時還好心地提醒顧斐、勸顧斐改日再來,在知道勸不動對方后,也發(fā)誓自己會速戰(zhàn)速決,絕不會干涉到普通人的行動。
可惜小村里的人好似不歡迎外來者,對待熱心的人也極為冷漠,兩人穿過隱蔽的小路來到村門口,還未靠近村子,就被村中的一個小孩兒攔在了外頭。
男孩臉上撲滿了灰,手里端著個陶盆盛滿了漂有詭異植物根莖的水,他仰著頭瞪著比他高出半個身子的不招自來的“客人們”,對于散修說的話一概白眼應(yīng)對。
看著這男孩的樣子,顧斐忽然覺得,一旦他們說錯了話,那盆臟水就是用來招待他們兩個的。
好在散修待凡人的態(tài)度很克制,發(fā)現(xiàn)說什么都沒用后,為不引起爭端,索性閉口不言,干看著男孩看著自己,三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互相對視,好不尷尬。
末了,男孩寡不敵眾,率先認輸,他捧著那個陶盆轉(zhuǎn)身拐進了一間屋子中,臨走前還不忘向外來者投以警告的目光。
那種眼神看得讓人發(fā)寒,顧斐心道,他打了個哆嗦,見屋子的門合上后,才抬腿邁開步子,跟著散修走進了村中。
—
村門旁立了塊石碑,走進看時,能發(fā)覺碑石上有打磨的痕跡,其上“謝仙”二字的刻痕還很新,似是前不久有人磨去了石碑上原本的文字,重新為村子刻上的新名。
山神腳終究是改名為了謝仙村,即使沒有需要感謝的仙人,甚至也不曾被仙人拯救過。
—
“村民們的態(tài)度……還真是奇怪啊?!?p> 散修要去的地方是村長的家,走在通往村長家的那一條歪歪曲曲的泥濘小道上時,還遇到了不少村里人,顧斐打量了番路過的人們,看見他們個個像之前的男孩一樣,眼神中帶有陰冷的殺意,他不由感到奇怪,同時在心里戒備,總覺得村中氣氛異常。
“別太在意?!弊咴谇懊娴纳⑿蘼勓?,回過頭來笑了笑,解釋道,“謝仙村中經(jīng)常有妖魔作亂,有些妖怪會偽裝成外來旅人的模樣,趁著天黑吃人劫物,有時它們還會假扮成前來除妖的道士?!?p> 說到這里,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無奈地聳了聳肩:“所以久而久之,村里人對陌生人都很防備了,更不歡迎我這樣的修士?!?p> “他們寧愿和其余村民們一起過著受妖怪魔物威脅的生活,也不想再去猜疑來的人是希望、還是更大的危害?!?p> “既然這樣,一村之長還會請別人來驅(qū)魔么?”顧斐用余光瞥了眼剛從他身邊繞過的村民,道,“萬一請來的人在路上也被妖怪魔物偽裝了……”
散修慚愧一笑:“還請小兄不要介意,其實我不是被村長請來的,此次來謝仙,不過為找一人?,F(xiàn)在去村長家,也是向村長請示驅(qū)魔一事?!?p> 原來如此。顧斐微微頷首。
他并不在意一個初次見面的人有沒有說實話或有所隱瞞,而且對方雖說“找人是主要,除魔只是順便”,實則除魔是一定會除的,看那眼神就知道了,哪怕村里人把這個散修趕出村子,他也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地把魔物除去。
既然對方?jīng)]說要找誰,顧斐也不便多問,畢竟他也沒告訴對方自己要找什么人,實在也不好意思過問。
散修又朝他笑了笑,像是在感謝他的理解一般。
—
走過那條小道,村長的屋子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了兩人面前。
散修似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村長,他加快了步子,顧斐稍有遲疑,也趕忙跟了上去。
村長的家比其余的幾間屋子稍大些,門上似是貼著幾道符,屋門口擺了一盞長相奇怪的油燈,二人走過去的時候,正有一個面黃肌瘦的女孩兒踮起腳尖,拿著一小匙小心翼翼地挑著油燈中的燈油。
那女孩就像一只長時間處在危機中精神緊繃的兔子,一聽見有人來,立即抬腿就跑,連手里的小匙都扔在地上不要了。
“是在……偷油么?”顧斐眼睛微瞇,他勾起手指,牽動靈力讓那枚小匙浮至自己面前。小匙上還沾有凝固的油滴,他想了想,默默地將小匙塞進了自己的衣袖中。
散修沒有注意到身邊人偷偷摸摸的舉動,他向女孩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點頭認同了偷油的說法,見顧斐看著自己好似在等待結(jié)論,又抬頭瞟了眼村長家門口那盞被偷了油的燈。
“愿我是多想了吧?!彼?,“那盞燈,怎么看都像是赤魄長明。”
顧斐欲言又止:“……什么玩意兒?”
散修指了指油燈,開口想要說什么,又被顧斐伸手打斷,顧斐走到燈前:“我知道赤魄長明是指這盞燈,就是說,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
“就是長生燈?!币粋€聲音忽地響起道,同時,村長家的門也突然被人打開了,從中走出了一個青年人來,語氣里充滿了不耐煩,臉上還帶有不屑的神情。
“你怎么來了?”那青年人不知是在對誰問話,顧斐扭頭看向身后的散修,對方看上去有些無措,但沒有出聲應(yīng)答。
他又回頭盯著青年人那輕蔑的表情看了一會兒,莫名覺得這人有點眼熟。
再一看對方身上清虛宗的校服,顧斐“啊”地一聲:“印長明!”
散修:“……”猛然上前,一把捂住顧斐的嘴。
但他的反應(yīng)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印長明,清虛宗首席弟子驀地抽出身后除魔劍,抬手就往顧斐額上劈:“誰允許你喊我名字了——不對,你來這里作甚!”
“等等,我為什么不能……”顧斐在散修的幫助下躲過了印長明毫無慈悲用盡全力的一擊,散修從身后劍匣中抽出的長劍當(dāng)然抵不住清虛宗首席弟子的劍意,那把長劍在靈力的摩/擦中碎裂成塊、利劍的碎片倏地飛濺開來。
一塊碎片擦著赤魄長明的燈芯捅進了村長屋子的外墻中,著實是驚險萬分。
—
“我為什么不能來?”
印長明側(cè)頭躲過了飛來的碎片,顧斐趁此機會,翻身跳至散修身后,隨即拉動靈力固定住了印長明的劍。
“你現(xiàn)在可是在清源山腳下,清虛宗之人還能管清源山弟子的事么?”
看來最開始那句“你怎么來了”也是對自己說的,顧斐一頭霧水,他與印長明分明只見過一面,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這個暴躁老哥。
“難不成他是在記恨我害他受困于心魔幻境?”顧斐想,手中靈力拽得更緊,“那也太過小氣了吧?”
察覺到周身靈力的變化,又好像猜出了顧斐心中所想,印長明一聲冷笑,甩手把被控制住而不能用了的劍丟進了顧斐握住的靈力中:“你當(dāng)然不能來?!彼f,“你來送死么?”又掃了眼周圍,繼續(xù)冷笑,“計劃之外的單獨行動,這次連童邢都沒有跟來,看來你真是活膩了。”
顧斐愣了下,攥緊的靈力也瞬然散開:“什么意思?”他又拉了四周靈力一把,印長明的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站在他前邊的散修也愣了兩三秒,然后則慢慢地朝落在地上的除魔劍挪去。
“你說的……什么意思?”
顧斐不知在魔窟里童邢和印長明相遇時發(fā)生了什么,但童邢事后也說了,自己是第一次見到清虛宗的大弟子。可是印長明卻好像非常了解他們,甚至清楚“顧斐”本身都不知道的事:他知道童邢很關(guān)心顧斐,而原主對待童邢……何止是嫌惡。
印長明對此卻沉默了,似是如夢初覺般一下冷靜了下來,而后匆匆背過身去,悶悶道:“沒什么,氣話罷了?!?p> “怎么可能?”顧斐只覺得好笑,“你和我、還有童邢、咳,童師兄,都是在幻術(shù)空間里第一次見面的吧?怎么感覺你比我還要了解……”
“多事!”周圍靈力猛地炸開,印長明惱火地一甩手,用這種方式打斷了顧斐的話。
凡人對靈力的掌控自是拼不過修士,顧斐躲閃不及,當(dāng)場被靈力沖擊打出來的一口血,他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撞在赤魄長明的燈柱上,燈晃了晃,幸好沒倒。
正要彎腰撿起除魔劍的散修見此情形,立馬閃身退后一步護住了身后之人,再一揮手,從身后劍匣里召出另一把劍,替顧斐擋住了靈力的余波。
“!”
靈力的威力遭到阻攔,印長明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還有個人,他瞪著眼睛仔細看了看那散修手里的劍,頓時額上青筋暴跳:“李長歌,怎么是你?!”
被叫做李長歌的、不知道為什么和印長明好像還有一段淵源往事的散修收回了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痕了的劍,對著印長明滿臉的悲情,仿佛是因自己被忽視太久了而在作無聲的抗議,也是因?qū)Ψ骄尤皇强縿Σ耪J出自己而感到悲傷。
他對著印長明微微躬身:“當(dāng)然是來找你的,師兄?!?p> 顧斐:“……?”
腦中一片空白。
這人特么是李長歌?
比起這時候都沒能想起在小說中究竟是怎么個定位的印長明,他還是認識李長歌的,三個字的名字在《仙界創(chuàng)世錄》中簡直是稀世珍寶,更別說李長歌是一個混到后期、和童邢一樣敢單挑創(chuàng)世神的反派了,記憶尤深。
只是書里沒有詳細描寫李長歌的樣子,他也沒想到會在小說以外的情節(jié)中遇到小說中的人物,所以從未想過這個幫了他大忙的散修就是李長歌。
現(xiàn)在聽到印長明惱羞成怒一字一頓念出的李長歌的名字,小說的內(nèi)容好像也一下蹦進了他的腦海中。
李長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反派,相反,在殺人無數(shù)的創(chuàng)世神的襯托下他倒是像一個妥妥的正派人物,他聚集了正道者應(yīng)有的一切美好品德,充滿了正義感和責(zé)任心,曾也尊敬過在傳說中為了人間嘔心瀝血、最后力竭身亡的創(chuàng)世神。
他會對抗創(chuàng)世神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創(chuàng)世神在仙門聚會上毀掉了清虛宗。
小說中也提到李長歌是一位被清虛宗拋棄的散修,但他對宗派掌門和曾經(jīng)的師兄弟們的情誼仍在,作為散修的他無緣參加仙門聚會而逃過了創(chuàng)世神的懲戒,卻不甘自己只能看著認識的人慘死,決心要找創(chuàng)世神報仇雪恨。
他的結(jié)局,和最后臣服于創(chuàng)世神、獻寶后被殺的童邢不同,他一路反抗到底,還在創(chuàng)世神和原初之人PK的時候插了一腳,給創(chuàng)世神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最后死于己方的背刺,被原初之人命守衛(wèi)金泉的權(quán)臻用書中一筆帶過的詭計給陰了,在沒能報仇的悔恨中十分凄慘的死去,卻由于不想禍害人間所以沒有留下執(zhí)念——小說結(jié)局時,還得到了作為敵人的創(chuàng)世神的敬意。
是一個值得尊敬、也能讓人放心的人物呢,顧斐在心中感嘆道。
他突然很感激,吳崢在寫出了一堆戲精和報復(fù)社會的變/態(tài)后居然刻畫了這么一個角色……雖說這角色最后成了主角的敵人,正直過頭,處處與主角對著干,在看書的時候一定會引起讀者的公憤。
一邊具有美好品德的李長歌不知又說了什么,印長明隨手召回了丟在地上的劍,又打算動手劈人。
—
良久,在印長明嫌棄地把儲物囊中的魔燈丟給顧斐,對著一臉懵逼的顧斐說了聲“物歸原主”后,三人蹲坐在被靈力炸得一片狼藉的村長家門口,互相交代底細。
其他村里人都被之前的兩次炸響給嚇住了,村長家大門被符咒所封,誰也管不了這仨為所欲為的仙門修士。
李長歌顯然對顧斐“竟”是清源山的弟子格外的驚訝,他大張著嘴,最后抱歉地拍了拍顧斐的肩:“實在對不起啊小兄,我不是故意把你當(dāng)成凡人的?!?p> 顧斐搖了搖頭,李長歌把他當(dāng)作凡人時他也沒有出聲反駁,所以他不認為李長歌有錯,看對方滿是歉意,急忙道:“也原諒我吧,李大哥,我也不是刻意瞞著你的,只是這回情況特殊,告訴你我是清源山派人反而會有麻煩?!?p> “呵呵。”印長明擦著自己被靈力磨損了的劍,斜眼瞟著旁邊兩人,聽著他們的一言一語互相推脫,冷哼一聲,接著甩手拿劍指向顧斐,道:“私自下山,就不怕上面的老古董們當(dāng)你背叛門派?”
“那個啊,關(guān)于叛徒……”顧斐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小心地推開指著自己的危險武器:“消息或許已經(jīng)傳去清虛宗了,清源山上的確出現(xiàn)了一個叛徒,嗯,好像是魔物。”
旁邊的李長歌聽聞叛徒一事,神思恍惚:“能闖入清源山的魔物……上面的老家伙們也許要鬧一場了。”
仙門聚會,三人隨即各自想到。
隨后李長歌嘆了口氣,好似想起了自己沒法參加聚會的事實,不由有些遺憾:“也不知這次能不能順利,若真的召開大會,師兄,清虛宗可全靠你了?!?p> “我?”印長明嗤笑出聲,“我還沒打算那么快回去。”
可不是,出門前信誓旦旦地和掌門說自己會拿到逆銀鎖,現(xiàn)在逆銀鎖不知去向,哪有臉回去見人?
李長歌輕咳兩聲:“但那大會……”
“李大哥不是清虛宗的人么?”顧斐抬起頭瞅了眼面露難色的李長歌,明知故問道,他這么問并無道理,對方未曾說過自己已被清虛宗驅(qū)逐,還叫印長明“師兄”,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散修”是一個謊言,“仙門大會一事,既然印、嗯,印兄無心摻和,那也無需強求?!?p> “呵?!背чL劍再次被扔在地上,印長明別開頭,這次的冷笑里好像還夾雜著其余的情緒,“清虛宗,是啊?!彼е亓俗志渥x音,“他可是千古一來第一個被趕出清虛宗的‘優(yōu)秀弟子’,還沒那資格去參加仙門大會?!?p> 李長歌臉色突變,印長明卻不想給曾經(jīng)的同門一點兒臉面,他咬牙切齒,又一腳踢飛了方才被他自己砸在地上的除魔劍。
“他是千古罪人?!彼f。
因為李長歌違反了清虛宗的宗門條例,制造了與魔燈齊名并稱的嗜血長生燈、“赤魄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