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你又想做什么呢?”
無人小徑的入口處,顧斐端著手,面色平靜地站在那里,也坦然地與眼前那扭著頭看向了自己的少年對視著。
這背對著他而面向遠處大宅的少年可大方得很,面對才相遇不到一日之久的陌生人也絮絮叨叨的、這般多嘴。
他或許是好久沒遇見一個如此聽話又老實的聽眾了,也許將顧斐的“肅穆”和其面上的“端凝”收入眼底后、他就感受到了久違的信任與尊重,因此便口若懸河地高談闊論,和面前人講述起了自己的理念、與自己為實現(xiàn)理想而做的、以及計劃要去做的事。
而在他張口說話時,他似乎急切地想要將自己身后人的身形映入眼中、希望能看到對方的眼中神情,并期望以此來獲得傾聽者認可或贊揚的眼神。
——可不知為何,這少年又不想轉(zhuǎn)身回頭、不愿用正常的方式去接受他人的目光,于是就只能費力地側(cè)著腦袋、用余光來打量身后的人。他的腦袋也因而傾斜出了一個反常的角度,脖子好似扭折了,凸出的兩眼亦是向外歪斜著、顯然已超過了一介普通人類能做到的程度。
—
“……人類也能變作妖怪么?”
“執(zhí)念過深,就會蛻化成妖?!?p> “……”
在少年身形扭曲的時候,顧斐神色不變地看著對方的變化,有些聽不清晰的聲音自他腦中一劃而過。這可真是又可悲又可笑,他想,少年對妖怪的怨恨太深,這種怨恨已填充滿了這個人的內(nèi)心、亦可稱作是“執(zhí)念”了。
過重的執(zhí)念是妖怪誕生的本源,可以說,厭惡著妖怪、就連臨界村中向往著和平且守護著和平的妖怪都想趕盡殺絕的這個人,已因自己的執(zhí)念而發(fā)生了蛻變。
——何等的悲哀,又讓人無端地想笑,打心底里厭惡著妖怪的人即將變成自己最討厭的存在,不知要等多久他才能意識到這一“事實”,而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后,又會是怎樣的驚愕與憤怒。
這很叫人期待,幸災(zāi)樂禍的青年人暗自于心中念想道,不過他覺得眼前少年恐怕不會合他心意,對方明顯是那種寧愿自己欺騙自己、也不想承認自己已成為妖怪的人,他也許要等很久,才能看見少年眼中的絕望。
——不過,很可惜,他已經(jīng)在少年身上浪費了那么多時間,不想再等下去了。
“……”
默默于心中打定了主意后,青年人仍然神色平淡地瞅著眼前這正在逐漸向“妖怪”轉(zhuǎn)變的人,安靜也不打擾對方地聽完了對方的最后一句話。
他在聽面前人發(fā)言時擺出了一副“認真聽講”的專心致志的神情,向那已然失控的少年傳達了一種“我很認可你”一般的信息,但在聽罷變異的少年滿是自信地挺起胸膛且氣勢凌人地說出的話后,他卻又立即收起了眼底的專注,再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
“哦,我知道了?!鳖欖痴f,他勾著嘴角、絲毫不吝嗇自己眼中的笑意,“你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建起另外的法陣將將臨界村的結(jié)界破除,令神明對失去了庇佑的妖怪重新下達判決——”
說到這里時,話音稍頓,也就如他所想的那樣,扭曲著頭顱的少年在聽到他所說的話后,表情驀地猙獰起來,甚至還發(fā)出了一聲非人的咆哮聲。
但不論少年的面部表情如何,也不管他喊得有多么響亮,顧斐仍神態(tài)自然地接著說了下去:
“而后,你是想讓這個失去了和平的村子在妖怪與魔物們的暴亂中,從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么?”他說,“原本活動范圍只在一個村子中的妖怪,村子結(jié)界一旦破除,可不就布遍全世界了?”
言畢,他嘴角微收,他用上了嚴肅的語氣,臉上卻并無露出任何凝重的神色。
——他看著面前憤怒的少年眨著那對充滿了惡意的烏黑的眼睛,滿臉惱火地歪折著腦袋而瞅著身后的自己的樣子,對此,不覺感到了一絲滑稽。
“你又怎能肯定,創(chuàng)世神不會從上界下來?”青年人對著少年的眼,歪了歪頭,仍故作鄭重、收斂著嘴邊的笑容,“臨界村是創(chuàng)世神所重視、也是得到了神明恩典的地方,”他說,再問:
“你又怎知神明是否會親自來到人間、親手處理掉打破了臨界村和平的罪魁禍首?”
“——,——”氣惱的少年聞言再次發(fā)出了一聲長嘯,他的項上腦袋終是扭了個滿圓,掉落在了地上、讓一直頂著這顆頭顱的脖子終于能夠放松。
——作為人類的他迅速死去,執(zhí)念則停留于軀殼之上,將他轉(zhuǎn)化成了妖物。
—
—
“嚓——”
片刻之后,少年變化成的妖怪動作緩慢地彎下了腰,再而遲鈍地伸出手去捧起了地上的頭,明明都已掉了腦袋、卻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份的它憤怒里帶著委屈地轉(zhuǎn)動著已與身軀一分為二的頭顱,目視著身后的人。
新生的妖怪嗜血,它瞪大了自己的眼、瞪著兩只眼睛瞅著眼前人,它想要讓兩枚眼球中都映出了顧斐的模樣,好似是想用自己的眼睛來捕獲眼前的“獵物”,卻毫無結(jié)果。
這對烏黑的獵網(wǎng)中竟無能映出青年人的模樣,在人類的眼中,顧斐毫無異樣,可妖怪的眼中,顧斐已變成了一團深邃的黑暗,沒有了人形。
身后的人從沒有人形——妖怪突然無由地恐慌了起來,它忽然意識到了某些叫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反胃與惡心、也讓它深感害怕的事情。
我遇見的“旅人”、真的是人么?厭惡著妖怪的妖怪心中好似亂成了一團麻,它莫名覺得方才它所看到的都是幻覺,不,是現(xiàn)在的它陷入了幻覺中一樣。
——可它已不想再去思考站在自己身后的究竟“是不是人”了,討厭著妖怪的它卻和妖怪相處了那么久、討厭著妖怪的它卻和妖怪談?wù)摿巳绱酥玫摹叭绾蜗麥缪帧薄桓以傧胂氯チ耍谑侵缓脧娂渔?zhèn)定,依舊把身后的人當作一介“人類”來看待。
嗯,這樣即可,我還是人類,你也是人類;我不是妖怪,我不想你是妖怪。
迫使著自己“想明白了”的妖怪的頭微微晃動了起來,強行平定了心神的它張開了嘴,“你居然……不認可我……”它繼續(xù)向眼前人表達著自己的怒意,在作為妖怪而第一次開口說話時,遺失了人類身份的它的聲音也發(fā)生了變化。
原本的干凈清脆的少年音已聽不到了,取而代之也唯一能聽見的,就只剩下了干巴巴而僵硬的沙啞聲響。
它一字一頓地說著話,這種聲音讓人難以忍受,若一定要找樣東西類比形容,就似是尖利的指甲刮擦玻璃的聲響。
—
顧斐放棄了抬手捂住耳朵的想法,他的嘴角亦不由上揚。
有些時候,他想,妖怪反比人類更好溝通、也更好對付,因為他們不過只是殘余的執(zhí)念而已。
同一時刻,他還感覺到那只藏在左邊衣袖管中的手有輕微的抖動,大抵是那只此時此刻長得與普通人的左手無異的“肩頭火”感知到了周圍的危機、以及從那近在咫尺的、即將徹底妖化的少年身上流露出的露骨的殺意,遂作出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他能想象到,被白布遮掩住的那只左手上,青色的血管會猛然暴起緊貼皮膚、幾乎與血管“黏在一起”了的外表皮也會快速地干癟了下來、整只手會在剎那間重新變回了鬼手“肩頭火”原本的模樣。
一切都恰到好處……青年人心念道,他任由自己這能感知到外在危機的手發(fā)生變化,也保持著臉上淡淡的笑容,再而和著又長又寬的衣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向了眼前妖怪的頭。
旋轉(zhuǎn)著腦袋看向身后人的少年妖怪瞪著眼睛,眼里滿是“你是在耍我么”與“你果然也看不起我”的譴責斥責之語。
少年對顧斐的表現(xiàn)感到了惱火——它曾經(jīng)也遇見過想顧斐這樣的旅人,因?qū)εR界村中的街道環(huán)境并不熟悉而有求于它、想要讓它帶路。
那時候的它,不,他當然也對那位旅人發(fā)表了一通長篇大論的廢話,然后被對方無情地指出這番言論中的漏洞和無理之處。
“這不是朱紅墻內(nèi)的不根之論么?”
想那時,為逃脫官場的迫害與小人的阿諛奉承、而費盡千辛萬苦從朱紅墻內(nèi)逃出、來到三族共處的臨界村以求和平安詳?shù)耐砟晟畹穆萌耍@然沒料到在臨界村中也能聽見這等愚昧無知的話。
他神色凝重地盯著眼前為自己帶路、卻和自己說了這么一段荒謬的話的少年,“你不知何為感激么?”在少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時,他如是問道。
這一外來者很不能理解面前人的想法,臨界村外人人都向往且羨慕著村內(nèi)的平靜,村里卻有人卻毫不自知,他們不把村外的結(jié)界當做是前人栽樹給后人留下的果實,反而將其當做是限制了自己的牢籠。
“你也和那個人一樣,”妖怪咬牙切齒地發(fā)著噪音,“你居然假裝……”
“啪!”
顧斐面無表情地用干癟的左手將面前的妖怪歪曲的腦袋扇去一邊,對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并無興趣的他果斷出手,打斷了其未發(fā)出的聲響。
他手上的動作依然不重,因為單看這只手的外表,實在是太過脆弱了,他擔心這只手用力過猛后會慘遭折斷,所以不敢用太大的力氣。
隨后,他就將這只干枯而有著粗糙表皮的、丑陋的鬼手毫不客氣地按上了對方的右肩。
之前那回使用“肩頭火”時,他還不知肩頭火的作用,單純只是覺得身前人越走越快,而想著對方放慢腳步、等一下自己罷,未起殺心,卻不想自己的手因?qū)Ψ降臍舛蝗话l(fā)生了異變。
這一次,他是帶著殺意的。
“你就像他、他們一樣……都不認可我?”
我為什么要認可你呢?顧斐低垂著眼,注視著少年妖怪的眼睛,從中也看見了一團模糊不清的黑氣,似是象征著他從何而來。
黑氣代表著魔氣,魔氣來源于下界。
下界?哦,他不知這個詞的含義。
說實話,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顧斐移開了自己的眼,不再看向面前的妖怪,同時也漠然將其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的磨牙與刮玻璃的聲音扔去了一邊,而后則將左手從妖怪的肩膀上移開。
肩頭火脫離了妖怪的右肩時,妖怪猛然發(fā)出了一聲哀嚎聲,旋即便化成了一攤?cè)饽?、混著它身上的衣料、撒落在地?p> 顧斐面無表情地退后了一步,避開了那即將濺上他的衣衫的血肉。
對,他想。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自己會和這個想要殺死他的人走了那么長的路,他懷疑,除去臨界村的結(jié)界影響外,還有其他的因素在悄然發(fā)揮著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