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致感覺自己都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邱導,那也是多虧有你的栽培……”
想著順嘴再拍兩句馬屁,卻看對面的男人看著她,似笑非笑地搖搖頭。
“我說你運氣好,沒有夸大的成分。”邱文博說,“之前我們在聊這個項目的時候,我也了解過你的想法。你知道觀眾的偏好,知道被投資人顧忌的風險,你說想寫一個類似美國漫畫里超級英雄那樣的人,提到要將背景設(shè)置在一個類似上個世紀初期的架空年代,還有一些別的設(shè)定——”
“聽著都很不錯——”
“但我沒想到男主角有40%以上的戲份都是‘壞人’——你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嗎,大部分觀眾會在看完一、二集以后棄劇?”
邱文博看著她,眼里都是打量。
“……考慮……過?”
劉致沒什么底氣,卻也不好沉默,硬著頭皮道。
“那你有沒考慮過,以你的能力,可能不足以把人物形象由‘邪’掰回‘正’?”
“……有可能。”
“還有,如果這個項目失敗,作為導演,你的領(lǐng)導,我會面臨什么后果?”
“……”
劉致感覺自己要給邱文博跪下來了。
她真的——還真是沒怎么仔細考慮過這些問題……
就是覺得這個故事給她的自我感覺還挺好的,就算會被打回來,也想交出去給別人看一看。
卻沒有深思熟慮背后那么多的事。
“對不起導演,我沒考慮到這么多……”
欲哭無淚。
“干嘛對不起?”邱文博輕笑一聲,“你不喜歡你寫的這個故事?你后悔這么寫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后悔,怎么可能不喜歡?
完成初稿時,她甚至激動興奮得手都有點顫抖,快速地來回翻看文檔,指尖冰涼,心頭卻像有一把火。
“那就對了。”
邱文博輕輕點頭,仰身靠坐進椅背,“所以我才找你來給我干活呀?!?p> “……???”
“我需要的不是只會循規(guī)蹈矩的人,而是會大膽打破規(guī)則,對自己的作品執(zhí)著的人?!鼻裎牟┧剖潜粍⒅麓粽哪佣簶妨?,嘴角愈發(fā)上揚,“這也說明,你開始相信自己的價值了。”
執(zhí)著于自己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需要創(chuàng)作者拿出足夠的自信作為后盾。
沒有自信的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隨時可能被他人奪去主導的權(quán)利,何談作品有一個完整的獨立的靈魂?
“或者很快,你就會要面對來自各個地方的質(zhì)疑?!鼻裎牟┛粗哪抗馊岷?,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分外有緊迫感。
“如果我們開得是一艘船,現(xiàn)在才剛剛啟航。往哪開,你必須心中有數(shù),并且對此堅定不移,這是我們說了算的——知道嗎,大副?”
轉(zhuǎn)眼時間飛逝,忙忙碌碌中,兩個月時間一晃而過,《重生》可以說是一路綠燈走過審批、建組、拉投資等流程,在此期間劇本也就改了幾處不痛不癢的地方,像是為了過審把《重生》這一片名改為叫《原上草》,還有——嗯,為了爭取投資,在劇本的署名上,制作人把邱文博的名字放到了前面。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
百由方《原上草》(原名《重生》)項目的主負責人徐彥雄是個長相儒雅的中年男子,身形瘦削,理著寸頭的頭頂稍顯稀薄,但當他面含淡笑說出什么話時,卻無人會打斷無人敢質(zhì)疑。
“我知道《原上草》是小劉寫的,也明白她的出色之處,但投資人會有這個心思去了解么?他們只會在項目書上看一眼有沒有熟悉的名字,詢問一下能不能賺回來——他們懂錢,他們懂藝術(shù)么?這年頭,能不怎么對劇本指手畫腳的投資人已經(jīng)是稀有品種了?!?p> 邱文博皺眉。他眼前的咖啡熱氣逐漸消散殆盡。
劉致則仍是端著咖啡,小口小口地喝著,低垂著眼,試圖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三個人就這樣,圍坐在全世影業(yè)大樓咖啡廳一張靠窗的小桌邊,眼神沒有太多交流,安靜得像互不認識。
徐彥雄在等,邱文博在想。
“道理我都懂,但……”
良久,邱文博開口。
“署名對一個創(chuàng)作者而言有多重要,大家也是知道的——更何況,這個劇本幾乎全由劉致一人創(chuàng)作?”
“署名當然重要。不可否認?!毙鞆┬畚⑽Ⅻc頭,“但如果資金不足,制作跟不上,甚至是無緣播映,那是誰的署名,又有什么意義?”
不等邱文博接話,徐彥雄又繼續(xù)不疾不徐地說:“說得直白點,你編劇的名字打上去,觀眾哪懂得誰是主誰是副?他們甚至都不會看這個。這就是現(xiàn)實,而錢,資金更是最大的現(xiàn)實?!?p> 邱文博閉眼,嘴角微妙地勾了勾,露出淡淡一抹諷刺。
徐彥雄看到了也不以為意。
“本來上面的意思,是找一個名編進來,充充門面,但我覺得沒有必要。邱導的才氣在圈里眾所皆知,小劉初出茅廬,要想將來道路順遂,開頭不也少不了別人的名氣加持不是?”
“有的人不需要。”邱文博有點生硬地說道,又深深地看了劉致一眼。
“邱導你這就……”
徐彥雄眼見這人被軟硬勸說一頓仍是如此“冥頑不化”、“不識好歹”,原來平和的語氣不也出現(xiàn)了一起裂縫,“說到底,這個項目最終的決策權(quán)是在……”
“邱導,我覺得徐總監(jiān)說得對?!?p> 劉致忽然開口。
“只要《原上草》成功了,還怕我以后不能在更多的劇本上署名嗎?”
編劇署名一事,最后以徐彥雄這邊的意思,以邱文博為首位落實了。
但這場會面的結(jié)束,邱文博卻向徐彥雄要來了一個應(yīng)允:如果下一次兩方再有合作,他們這一方必須擁有唯一署名權(quán)。
這個承諾也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徐總監(jiān)真的有這么大的權(quán)力,可以替他們公司答應(yīng)這件事?”
劉致邊走邊問。
“互相給點甜頭,才是之前那個場面最好的做法?!鼻裎牟┱f,“再說了,對于他們這件事怎么都有利:不合作,應(yīng)允不成問題,因為承諾不滿足條件;要合作,應(yīng)允也不成問題,因為我們已足夠優(yōu)秀,優(yōu)秀得讓他們心甘情愿地兌現(xiàn)承諾?!?p> 劉致想了想,點點頭。
“明白。說真的,邱導你也太在意這個事了。”
她笑著說:“本來就是你帶著我做這些的,論文先放上導師的名字不是正常的嘛……”
在這兒呆的短短幾個月,她已經(jīng)見識到許多人,他們?nèi)胄幸丫?,在各種劇本組參與過大量的工作,但卻無法留下姓名。
她雖然旁聽了課程,也寫了劇本,但對于怎么判斷劇本好壞、應(yīng)該怎么修改調(diào)整,她沒有具體的概念。
有沒有對一個作品負責的決斷,這就是區(qū)別團隊中隊員和領(lǐng)隊的重要標志。
而目前的結(jié)果,其實已經(jīng)是額外爭取到的東西了。
“不是的?!?p> 空蕩蕩的走廊,一旁排列著通往各處的門,一旁密閉著變色玻璃的落地窗,窗外天色灰沉,肉眼看不見的塵埃顆粒漂浮聚集成一片迷蒙,光是望著就有點讓人喘不上氣來。
嗯?
劉致抬眼看向邱文博,有點迷糊。
這個在圈中聲名漸盛的男人,此刻苦笑著,下巴帶著點微青,眼神中流露出無奈。
“是我不夠優(yōu)秀?!?p> 頭回坐高鐵商務(wù)座回家,劉致摸摸那張紅色的真皮座椅,環(huán)視一周,稀稀拉拉的座椅排布帶來充足的距離感讓她感覺非常自在。
特別是座椅后背的大殼子,一眼看過去只能看到別人躺倒后的大半條腿,不會出現(xiàn)什么眼神碰撞的場景,可以說是棒極了。
不過。
還是有幾個人在路過劉致這一排座椅時忍不住回頭看上兩眼的。
她扭頭看向旁邊已經(jīng)躺下并戴上眼罩的蕭琪,“……”
“話說,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家過年?”劉致湊過去輕聲問。
還在她回家的前一天強制幫她推掉了二等座買了兩張商務(wù)座?
“蕭琪家人不多,都在國外?!笔掔骶S持著雙臂交疊的姿勢,只有嘴巴動了動,“她們關(guān)系不親近,過年什么的無所謂?!?p> 劉致哦了一聲,“我家過年也就我爸媽和我三口人,也不是很熱鬧。不過我還挺喜歡這樣的,自己家慶祝慶祝,也不需要拜訪太多親戚。”
所以從小到大,沒體會過別人那般一大家子歡聚一堂看春晚打麻將之類的熱鬧年夜,也沒遇上過網(wǎng)上說的那種,七大姑八大姨圍著你問工作問婚姻孩子的狀況。
“我跟你差不多?!笔掔髡f。
難得她會提前從前的事。
劉致不怎么主動問這些,特別是知道蕭琪是因為死了,而且是很有可能被人害死的,才會來到這個世界的。
劉致雖然不愛主動結(jié)交別人,但卻是一個很有親和力的人。十幾歲的中學時代,基本上走得近的同學朋友都會跟她倒苦水,傾訴自己的煩惱。
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大部分時候都是靜靜地聽著,有需要的時候會送上紙巾或擁抱。
如果別人不主動說,那就不要打探。她一直都是這么覺得的。
蕭琪也會很想以前的家人吧?
她應(yīng)該是再也回不去那個地方了。
唉。
“……哈哈,先提前給你打個預防針,我家人雖然不多,但是我爸媽都挺熱情的,到時候你可別被嚇到啊,當自己家就好!”
劉致瞄了眼那塊穩(wěn)穩(wěn)擋住蕭琪大半張臉的眼罩,趕緊低頭給母上發(fā)微信,說帶了個好朋友回家,讓晚上多添兩個菜,最好家里再布置得有節(jié)日氣氛一點。
對面很快就回了消息。
母上:“朋友?好朋友?男的女的?”
……媽你整天都在想啥呢。
沒等她的省略號回過去,那邊馬上又來了一條。
母上:“算了算了,怎么可能是男的。我這是高估你?!?p> 母上:“當我之前沒問。”
劉致:……
母上:“你朋友愛吃什么?我讓你爸再去買只燒鵝回來?晚上鱖魚還像以前那樣清蒸?會不會太清淡,還是來個松鼠鱖魚?”
劉致還在為她媽之前的話混亂,冷不丁被旁邊的聲音嚇了一跳,一下把手機塞到屁股下面。
“跟誰聊天呢?偷偷摸摸跟偷情似的?!?p> 蕭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摘了眼罩坐起身,披著一頭略微凌亂得很有蓬松感的頭發(fā),頗有時尚雜志黑白大片里穿著寬大白襯衣的模特的味道,如果不是腿上還蓋著個毛毯的話。
在療養(yǎng)院修養(yǎng)的模特。劉致心里補充上一個形容。
蕭琪上下打量她。
“不過看你那個傻乎乎的樣子,怎么可能有偷情對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