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落大婚那日,一襲紅衣,灼灼風華,冥華屠了一林的杜鵑,以血制衣才換得如此艷色,紅得惹眼,紅得叫人移不開目光。
冥華與蘇落同色,他走向蘇落,蘇落正對著銅鏡理鬢發(fā),理了又理,一旁侍奉的宮女不解其意,只當是陛下重視,其實她鬢角圓潤光滑,根本無一絲雜發(fā)生出。
冥華笑著捉住蘇落的手,說:“夙回讓司命寫了一本好故事,可他斷不會料到你竟會與我成親?!?p> 蘇落笑了笑,垂眸道:“冥華。”
喚了一句他的名字,便再無下文,其實蘇落也沒想好說什么,只是想喚喚他,他們倆百年孤獨,尋向所志,都想尋回當初,可也都不復得路,冥華似乎知道蘇落并無下文,他什么也未說,只是握住了蘇落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
他想起昨夜蘇落拿月見草救治九陌,生生剖下半顆心的場景,那可是半顆心啊,她竟面不改色,連眉都不見得挑上半分,就那樣視若無物地剖下半顆心,施法碾碎,入藥,然后安排好一切。
聯(lián)系好魔族的長老,將九陌送回魔族去。
蘇落啊。
他終是忍不住開口,道:“阿落,一切都會在今天結束的,你再添一筆殺戮,讓夙回如愿取了你的性命去,我趁亂刺他一劍,以償還他當年殺了凝風的因果,日后我自當去天界領罪,他自做他的天君去,從此兩不相欠,各自安好?!?p> 她心不在焉地喚來宮人問道:“祤白公子走了嗎?”
宮人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回答:“回君上的話,祤白公子早就聽陛下的吩咐回了狐族,影衛(wèi)也來通傳過了,祤白公子也順利稱王了,君上已經(jīng)問了三四遍了,君上可是擔心祤白公子?”
冥華垂下長睫,道:“蘇落?!?p> 短短兩字,也無下文,蘇落并不是擔心祤白,只是這幾日想了很久冥華對她所言,忽然覺得人生空茫,原來癡心,不過妄想,早知是妄想,可始終忍不住會想那個人是不是終有一日看見腥風血雨里她為了他造下的殺戮,會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告訴她,沒事了。
可是突然有一個人告訴你,你走到今日這地步,都是他步步為營,他永遠也不會愛上你,只是想要借你的手殺了你,然后名正言順地去做他的天君,她一時間既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垂下一雙靈眸,疲乏無比,結束吧,或許這樣最好。
“吉時要到了,”蘇落開口,溫柔的語氣,緩緩道來,就好像今兒個與她成婚的真真是她心心念念的要與之白頭偕老的人,就好像她要奔赴的是一場美好的童話,就好像此后都是歲月靜好,良人溫柔的日子,就好像夙回并不在另一端提著劍要給她一劍,她回握住冥華的手,“走吧。”
三千宮階,兩人執(zhí)手,緩緩而上,夙回安坐在大殿之上,千里鋪紅,原本金碧輝煌的大殿滿目都是紅紗飄揚,一切充滿了喜氣,直到蘇落與冥華執(zhí)手走到殿門口的那一刻。
他才極為真切地意識到,蘇落是真的要與她身邊這個人成親,結為夫妻,一心相依,恩愛不疑,白頭偕老,司命的話本里沒有這一出,蘇落本該惡事做盡,引渡了九陌的魔氣成魔,瘋魔不已,而后他將蘇落打碎,灰飛煙滅,六界天下不復尋。
可此刻,蘇落秀眉丹唇,一襲紅衣,不勝風華,她身邊的人卻是一個他不過見了幾面的人,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人何時存在的,蘇落因何要與她結為夫妻,再不屑于人間之煙火,凡夫俗子之情愛,也總不至于連成親這樣的事情有何意義他都半點不知。
那可是成親啊,月老親定下的姻緣兩人才能結為夫妻,他們倆究竟是什么時候結下了這樣的因果,他不知道怎么了,只覺得自己心臟處酸酸漲漲的,一顆心好似被摔打蹂躪,而他不知作何解。
蘇落與冥華一步步走上大殿,百官朝跪,曰陛下與皇后永結同好,恩愛不疑,這樣俗氣的祝詞還是冥華硬要如此的,蘇落也不再去糾結是否俗氣,是否生硬,只是按照流程說:“今兒個大喜的日子,我便為你殺幾個人助助興吧?!?p> 她喚兵將把那浮生殿的幸存者都帶了上來,沒起殺心,也沒想真的殺了他們,只不過是將夙回一直想要的劍遞到他手里,給他一個殺了自己的理由,畢竟因為鬼王的鬼璽之玉,她因魔氣而瘋魔的癥狀好了不少,倒是沒讓夙回尋到他想要的由頭,如今她親手奉上,也算是全了當年癡心。
夙回蹙了蹙眉,凡人生死于他不過足下螻蟻,他從來不在乎,在乎也不過是為了讓蘇落罪孽深重,然后了結蘇落,結束自己與蘇落的因果罷了。
如今這樣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的事情竟然只有一件,就是站在蘇落身邊的那個浮羅好生礙眼。
冥華見夙回久不動作,微微蹙起眉,神色一頓,眼神一瞥間,舉起酒杯走到夙回面前,喃喃地用只有他二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天君不日將歸位,值得恭賀,在此相敬?!?p> 夙回神色一凜,是他,劍一瞬取出,直刺而去,蘇落將冥華拉到自己身后,夙回神色愣愣地看著那柄劍刺入蘇落的心臟,他一時間說不上是什么樣的心思,只是腦海里不斷地回響,沒事的,一劍而已,蘇落不會那么容易死。
她身上有魔氣護體,還有那么強大的靈力,一劍不會那么容易殺死她,可是下一秒蘇落就倒在了他懷里,他愣愣地接住蘇落,第一次覺得原來死亡是這么一件巨大的事情。
生命如螻蟻,生死皆有天定,任天道循環(huán),隨因果自生自滅,可這一刻,他第一次感知道生命的脆弱,“蘇落?!?p> 蘇落望著夙回,這是夙回第一次喚她的名字,百年間恩怨糾纏,抵死不休,他卻從未喚過她的名,她的血染到了自己的手上,神識因疼痛更加清醒,她突然起了玩心,將自己的血抹在了夙回的衣襟領口。
她笑了笑,說:“紅色果然不稱你,像是雪地里開了一朵血色的花一樣乍眼,今兒個我大喜,夙回公子還著一身白,倒像是特意來為我送葬的,如今遂了你的愿,你也該安心了?!?p> 夙回望著衣襟上被蘇落的手蹭出的血色,鼻間都是濃重的血腥之氣,他忽然清醒地意識到,蘇落怎么會流這么多的血,縱然她魔氣護體,靈氣強盛,可她也是一介肉體凡胎,凡人流了這么多的血會死的。
冥華沒有動手刺夙回一刀,只是站在暗處,把自己埋進陰影里,悠悠地笑了,他說:“凝風,你瞧見了,如今這人終于嘗到情愛之苦,當年之恩怨,我要他日后也同我一樣日日飽嘗失去心上之人的苦痛?!?p> “止血,用靈力止血,為何不用靈力止血?”
他向來話少,蘇落還是難得聽到他一口氣說上這么多的話,她說:“夙回,沒用了,我必死無疑了,那話怎么說來著,是了,無力回天。”
夙回看著蘇落那么冷靜平淡地望著他,那么冷靜平淡地說著自己的死訊,他的心里忽然有什么崩塌了一樣,他的心好像在疼。
他想起那日佛祖來找他,說他因果未結,不能登基,他說那就下凡一世,還她因果,佛祖聽了一笑,那笑容里悲憫之意鑿鑿,此刻他方懂,為何佛祖心生悲憫。
末了,蘇落扯出一個笑容,道:“回去吧,我們互不相欠了?!?p> 靈脈盡斷,片刻飛灰,夙回呆呆地望著蘇落化為灰燼,冥華走過去輕笑一聲,“恭迎天君歸位!”
隨后,是他抑制不住地放聲大笑,他笑夙回也有今日,笑夙回癡傻,未解因果之說,笑堂堂天君也有一日要受這痛失所愛、撕心裂肺之苦,他迫不及待地說:“你現(xiàn)在可知那凡塵之中所言的愛情是何物了吧,眾天神輕蔑之,不屑之,如今堂堂天君,無情無愛,深諳大道的天君竟也沉溺于此道,竟也要受這等苦楚,你可痛了嗎?夙回,你現(xiàn)下可知我之痛了嗎?當日凝風被害,如今你也痛失所愛,方才得知情愛到底是何物,如今我算是痛快了,哈哈哈,當真痛快?!?p> 夙回緩緩起身,撕心裂肺之痛,痛斷肝腸,他呆呆地望著冥華,原來佛祖笑的是他不通情愛,卻以為解了天道,笑中憐憫之意尤甚,原來是在笑他不懂,他原是不懂的,卻自以為自己真的無情無欲,深諳天道。
是他殺死了蘇落,真正意義上的殺死了蘇落,殺死了他心愛之人,然后才懂得何為愛,好生可笑,他無法接受,他展袖一揮,像是初雪方落,瞬間掐住了冥華的脖頸,這世上竟有他不能接受之事,可他也確實懦弱了,最好的法子不過是找個人來怪,沒錯,不是他殺了蘇落,是冥華,是冥華!
若不是冥華,他不會殺死她,他會有機會慢慢參悟的,夙回素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橫亙出一絲裂縫,冥華得意洋洋地欣賞著他臉上的那絲裂縫,笑道:“夙回天君,你竟有恨這種情緒,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堂堂天君,竟然染上了如此臟污的情緒,夙回啊夙回,你再不是神了,蘇落還真真把你拉下神壇了,從此以后,你不過是一個沉溺于你所不屑之的七情六欲的凡人,只是好可惜啊,你愛的人死了,死在你手里?!?p> 夙回冷道:“不,不是我,是你,冥華仙君犯下大錯,忤逆天道,犯天下之大為,著今日起剔去仙骨,押于冥府地界,看管煉獄,不得超脫,永不上天?!?p> 冥華笑道:“此舉正合我的心意,剔吧,不就仙骨,我冥華何曾稀罕過,至于讓我去冥華地界當官,這些年光明黑暗皆歷練過,不過就是換個府邸罷了,這府邸我甚是喜歡,若是哪一日她自我門前經(jīng)過,我還能瞧上一眼,替她擇個好命格?!?p> 夙回展袖一揮間,塵世如煙散去,場景輪轉(zhuǎn)間竟回到了天上,果然,人生如夢,不過是天君仁慈,賜給她的一場夢罷了。
那一眾的神仙瞧見了冥華皆是大驚,聽見竟罰了剔骨更是大驚失色,雖說冥華私自逃下界去,可他所作所為也不過推動了世態(tài)的發(fā)展,讓一切更快一步罷了,天君原就定了讓那蘇落灰飛煙滅,這是早早知曉的事情,眾神心照不宣罷了,不過是天君仁慈陪蘇落走這一遭,然后在這經(jīng)歷之中償還去本就不該生出的因果關系,再說了蘇落因前世怨氣纏身,還帶著天君成神時渡去濁氣,心思若是不正,不知道會鬧出什么樣的大亂子,如此不是妙極,讓她也算死而無憾了。
冥華仙君當年性子隨意,不喜爭搶,在天界也算與眾神有些交情的,如今竟要剔去仙骨,著實罰得狠了些,眾神也不免紛紛勸上幾句。
可見那天君的臉色,看來勸也是沒用的,話說回來,這夙回天君一向面無表情,眾神皆窺探不出其心思,如今竟能看出他滔天怒火,只怕是玲瓏之心沾了人間那不干凈的七情六欲,有些異動,不過誰又敢質(zhì)疑天君呢?
冥華笑得邪魅,一身紅衣像是給他周身都染上了血,他魅惑地笑著,語氣溫柔如水,卻刀刀斃命,他說:“夙回天君仁慈,我在此謝過,可是天君罰了我,也不能否認自己的過錯,天君,你當真以為罰了我,心中便能好受嗎?莫說現(xiàn)下蘇落成了灰,那也是你害的她,不是我,你原就是要取她性命,讓她永世不得超生的,我不過堪堪幫了你一分一毫,我也就不求什么功過相抵了,我只盼天君能記著今時今日之痛亦會是你生生世世之痛,便恭祝天君榮登天君之位,無邊孤寂長生!”
夙回聽了之后,他揮了揮手,不見血肉,只見靈光一閃間,仙骨成灰,冥華唇角血跡傾涌而出,竟是生生痛暈了去,夙回冷冷道:“送到地府去,永不見天光,誰要是有異議,便剔去仙骨陪他好了?!?p> 眾神不敢語,天君之怒,本是雷霆。
后來的后來,夙回用了逆天的法子,將蘇落凝魂,可蘇落滔天罪過,天道不容,他跪了三千長階,一步一跪登上西天極樂,懇求佛祖,讓蘇落復生,佛祖慈悲一笑,喃喃道:“天君可知情愛不是什么大罪過,也不是什么污濁的東西了?”
夙回頷首,長跪佛祖膝下,佛祖又道:“求之不可為,為之逆天行,也罷,你本就欠她的,只可惜她因你之舉在人界掀起了百年腥風血雨,須得償還己過,且她身上三魂有你之濁氣,怕是不能入世,不如將她三魂暫壓忘川之下,待償還己過后再放出,人間生魂無數(shù),不如讓她去渡生魂吧,你與她一起,在人世收集執(zhí)念,待執(zhí)念夠了,便可用人之執(zhí)念洗清她魂上濁氣,屆時再行定論吧?!?p> 夙回深深跪首,佛祖端坐在蓮花臺上拈花一笑,悲憫眾生,也悲憫神,他說:“天君不必跪我,天君不過初識情愛,然后就受其苦楚,若非撕心裂肺之痛,亦不能讓君醒悟,如此因果循環(huán),方是天意,天君須知,愛能使人成魔,亦能使人成神,也能使人為人!”
此后,千年情劫,他陪她熬著,卻從未言一句愛她,佛祖說,我?guī)湍悖灰粋€要求,你不能說愛,讓你也嘗嘗她愛而不得的苦,愛里面對等了才是愛,才能愛,是為你好。
他護著蘇落,見她醒來時,猶如在鏡中看花一般不真切,為了這一面,他近十年都在人間與地獄之間奔波,為了收集蘇落殘破碎裂的靈魂,聚三魂集七魄,終是得見她重新落在他的眼前。
他說不出來心里是什么感覺,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溫暖的東西包裹住了,流離多年終是安定下來,他望著蘇落,唇角堪堪就要綻放,可是蘇落眼中清明,無情無欲,復活的蘇落不愛他,是啊,這是他的懲罰。
蘇落一開始只有七魄,三魂被壓在了忘川之下,她呆呆的,什么都不懂,他又是清冷慣了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樣做才能哄得他高興,千百年了,他們竟就這樣日復一日冷淡得像不認識一樣過來了,他千百年也不知道怎么樣去愛蘇落,才能讓她高興。
他看著她渡了一個又一個的生魂,看著她對情愛一事看得越來越淡,他有點慌,本來就不會哄人高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讓蘇落愛上他,后來,九陌出現(xiàn)了,卿殤也出現(xiàn)了,他不是沒看出卿殤是那出逃的鬼王之一,她只是希望蘇落能夠趁此了結與卿殤的因果,然后與他兩不相欠,再不要見了,因為他一點也拿不準現(xiàn)在的蘇落會不會喜歡上他。
玄蒼的出現(xiàn)讓他慌了神,他幾乎就要懷疑蘇落要喜歡上玄蒼了,因為那時在浮生殿內(nèi),她就極為寵愛這只小狼崽子,還準許他在蘇落給自己搭的秋千架上玩耍,他慌了神,威脅玄蒼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蘇落面前。
他知道他做的不是很對,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千百年,佛祖說不能開口言愛,蘇落也未能再瞧得上他,她喚他長老,他編了個故事,又是一個謊言交織著另一個謊言,千百年未曾開口,他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開口,只能越發(fā)冷淡,越發(fā)清冷,只能在一旁守著她,念著她,他終于知道愛而不得有多苦,可是蘇落能在他眼前,單單站在他眼前,他便覺得整顆心都是滿滿的。
如今,他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蘇落重聚了三魂,那三魂的濁氣還未排盡,只怕她心中當年對他的恨意會被放大,也是,他該受著,可他不想蘇落受苦了。
他知道此刻能夠兩兩相望著,是蘇落在壓制著她三魂上積淀了很久很久的怨氣,她一定很痛吧,可他竟不能說上一句話,他有很多話想要說,他很想為自己辯駁,可他終究開不了口,蘇落說她有錯,不過是他錯了,大錯特錯。
蘇落忽地走上前,走到他的面前,說:“九陌,我愛你?!?p> 他忽地明白,一個人如果愛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像蘇落什么都不做,他也愛著她一樣,他們倆糾葛多年,生生世世趟過,都不懂,直到此刻,她說她愛他,原來愛之一字,本來簡單,是他不懂,她想太多。
“如果還能有來世,請讓我能夠天真且大方地愛你一回。”
“蘇落!”
九陌伸手接住她,他因為想著自己心里的千言萬語,竟未察覺蘇落自斷了靈脈,“為何?”
蘇落笑笑,“身有心魔,我自知能力微弱,壓不住的,我想干干凈凈地愛你,不帶一絲怨恨,純粹地去愛你,不過是走一遍忘川,我愿意,待濁氣散盡,我再來世為人,你再來尋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