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翎魂草

　　極西之地，落日之陲。

　　有靈草名翎魂，生半陰半陽之土，受半日半月之輝。

　　雖有駐魂集魄之神效，常人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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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大祭的日子剛過，鬼族主祭的工作進入尾聲。

　　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除卻幽界，地界邊緣也有一小支鬼族。只不過鬼族天生不可見天日，他們活得和在地下沒有什么區(qū)別。

　　神殿中搖曳的冥火，略過鬼族主祭布滿皺紋的臉。這大祭的最后一個步驟，主持過上百次的主祭仍然保持著凝重。她推開一道門，取出一蓬備用許久的翎魂草。

　　翎魂草主要生長于此。其主葉狀似鳥羽，唯有日暮月升時舒張，吸納零散靈氣。每年返生節(jié)時摘下，可保證靈氣不外泄。世人相傳這靈草神乎其神，經(jīng)過處理可以駐魂還神，延年益壽，只不過此處與人世隔絕，活人百年難得一見罷了。

　　然而此等神效，對于鬼族來說既無用處，也不顯得貴重。不過在吸納靈氣的同時，也可以貯存些許四周的意念，非常適合作為祭神的長年貢品。鬼族便有了長年對翎魂草禱念，定期摘下制成神醴，供奉暗神的習俗。他們相信這樣的神醴飽含虔誠，定能最大程度地悅神。

　　制備神醴，奉上神殿供桌便是地上鬼族返生節(jié)大祭的最后一個儀式。

　　長而古拗的禱詞念罷。主祭依次點亮神殿內(nèi)堂的七盞冥火燈。

　　鬼族不可見日光，自有暗中視物的本領(lǐng)。這里的冥燈也只是儀式的一部分。藍綠色的火焰在燈盞中躍動，卻不會在地面投下任何影子。七座燈盞依次點亮后，神殿中的陣勢和氣眼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神殿門依然關(guān)著，殿內(nèi)卻仿佛有微風浮動。

　　主祭再拜，將儀仗交給副祭。然后手捧盛著神醴的寶瓶向前走去。

　　供桌后的神龕，帳幔低垂。

　　主祭無需多看，這個場景自她繼任前就很熟悉。冥火在神龕前仿佛遇到了看不見的壁障，不能照入分毫。與人世的神殿不同，這里沒有華麗貴重的裝飾，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他們祭祀的神主是一位無名無姓，無形無貌的暗神。是以那神龕中的塑像，只是堪堪披了一件連帽曳地斗篷，沒有更多細節(jié)，也沒有誰見過那斗篷之下是什么；神像伸出的雙臂也殘損嚴重，似乎原來持著什么物體，也因年代久遠而不復存在了。

　　暗神的出現(xiàn)年代比本紀的神界早得多，神譜上卻幾乎絕跡。不知是暗神原本無名，還是在長久的歲月中失去了名號；不知它原本是一位神祇，還是多個古神的復合。但這都不會影響鬼族的崇敬?；蛟S鬼族崇拜的便是這晦暗的隱蔽本身。

　　主祭將寶瓶放下，禱念著再拜。雖然她已經(jīng)向供桌走近了，但她依然覺得那神像還遠。但是當她退后，卻又覺得暗中那神像，不會遠去分毫。

　　*

　　“報！”突然有人叩響了門，神殿中隱秘的氛圍便褪去了幾分，好在儀式主要的流程已經(jīng)走完。

　　主祭有些不悅。她低聲嘶啞道，“何事喧囂?！?p>　　“稟告主祭，剛剛后殿舉行‘關(guān)門’儀式的時候，冥河里沖出來一個……一個生死不明的娃娃！”來人聲音有些顫抖。“若不是我親眼所見，簡直難以置信?！?p>　　頓時神殿內(nèi)的司儀面面相覷。

　　地上鬼族為避人耳目，規(guī)矩極多。第一條便是不可與外人相交，但冥河沖出來的不大可能是活人，那么算作外人嗎？他們鬼族本也是從冥界出走的。

　　“肅靜。”主祭有些不耐。“返生大祭，勿擾神殿清靜。把那人帶上來，吾神自有定奪?！?p>　　殿門洞開。一個手執(zhí)冥燈的司儀打頭邁進。

　　殿內(nèi)雖然已有七盞冥燈，卻比外面更晦暗深沉。但在開門的瞬間，雖然無風，主祭卻感覺到冥火同時搖曳了一下。

　　仿佛多了什么東西，又仿佛沒有任何變化。

　　二人抬著一個稚子隨司儀進入，走到中庭，將那不知生死的稚子攤放在地。各位司祭伸長了脖子看去。那稚子看起來有人類的三五歲大，雖說是從冥河中沖出來，卻帶著一股雷火的味道。細看它身上還有一些傷痕，其中左肩還有一道貫穿的傷口，甚是可怖。

　　于是便有議論聲響起，“這么多年，我還從未聽說‘死門’會沖出什么東西來！”

　　也有大膽的，碰了碰說，“倒是沒有人類那股討厭的生氣?！?p>　　“怕不是根本是個死人吧……但也沒有死人的尸氣。”

　　“別忘了人類可是魂體分離的，怎么可能從‘死門’出來?！庇腥肃托?。“但又確實是自外而來。按照族規(guī)，這該怎么處置？”

　　司祭團一時分成了兩派，一方認為可以當作本族，一方認為是外人。爭執(zhí)不下便向主祭請示。主祭也無法立刻評判，請了卜草。

　　灑下卜草時，主祭換過了方位，余光一閃，竟發(fā)覺前方供桌上，立著一雙腳！

　　沿著那雙消瘦蒼白的腳向上，隱約露出一截袍子的下擺，其余都隱沒在神殿的暗影中，看不真切。腳的主人仿佛知道了有人在看，更加起勁，故意在供桌上左右隨意踏步。

　　主祭瞪大了眼。卻好像只有她發(fā)現(xiàn)了這個異象。鬼族有言，見玄不言。恐怕這是什么愛捉弄人的小妖，趁著冥氣旺盛出來搞些把戲愚弄人。一旦發(fā)言點出，恐怕這小妖就會定形留駐。主祭收神，專心讀起占卜的結(jié)果。

　　“怪了?！敝骷啦唤摽诙?。“人間三分鬼見七，哪怕是新生嬰兒也能看出些前塵后事，這孩子的塵根竟然是空白的?！?p>　　眾司儀聞言也是一驚。徹底殺死一個事物并不難，生命本身是脆弱的；但要徹底抹除，比殺死它千萬遍更費力。這樣強大的咒法或許在高階神言中存在，但沒有任何事物，值得浪費這樣規(guī)模宏大的法陣來處置。

　　主祭緩緩搖了搖頭?！斑@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判斷。既然就在神堂，司儀齊備，且請神主決斷?！?p>　　供桌上的腳時隱時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把神龕和石臺跑遍了，卻沒其他人注意到它。它的左腳上系著一圈鈴鐺，但不論鈴鐺如何碰撞，都沒有發(fā)出聲響。

　　主祭躬身，請來鬼族的另一圣物，一方漆黑的玄鐵船槳，相傳是鬼族先祖從幽界出走時攜帶的冥舟船槳。

　　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請過神主圣裁，如今要用在一個稚齡幼子身上，雖然于心不忍，卻也不敢壞了規(guī)矩。

　　玄鐵船槳極重，需三人合抱才能移動。神主圣裁，便是將鐵漿用特殊的方式懸掛在橫梁上，倘若圣裁無事，則是細的那一頭落下；倘若神意不允，則是槳底墜下。

　　那么無論是誰，都會暴斃當場。

　　主祭對著神龕準備念起前禱詞，卻發(fā)現(xiàn)那雙腳正一跛一跛地，在供桌上跑跳轉(zhuǎn)圈。這實在超過了主祭的忍耐限度，她登時握緊法杖，卻又不敢正對神像發(fā)難。

　　那雙腳的主人似乎也懂了她的避忌，在黑暗中歡快地拍起了手。主祭怒極，低叱一聲，供桌前冥火頓時暴漲。眼看那火就要燒到，那雙腳在最后關(guān)頭一個扭轉(zhuǎn)，閃過了火焰，順勢向著桌上的寶瓶踢去。

　　那滿載百年神醴的寶瓶立刻歪倒，從桌上骨碌碌滾落。瓶中奉養(yǎng)百年的珍稀醴液，在空中花開一道珍珠色的銀幕，大半潑灑到了桌前平躺的孩童身上。

　　這個變故發(fā)生得太快，主祭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聽到吊住玄鐵船槳的橫梁發(fā)出了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伴隨著可怖的風聲，整個鐵漿都向孩童的上身倒去。

　　主祭顫抖著禱念了一聲，閉上眼。不知是憐憫，還是心疼她供奉多年的神醴。

　　但是他們想象中的慘劇并沒有發(fā)生。

　　那孩子，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忽然醒了。不單單醒了，陡一伸手，便撐住了下墜的千鈞鐵漿。

　　一時間殿內(nèi)誰也沒有說話。蘇醒的孩子睜開了它的雙眼。

　　神殿內(nèi)凝滯的黑暗，仿佛瞬間破碎又聚合了，余下微風涌動。

　　*

　　鬼族是地下的暗族，因為他們生來就知道面對終結(jié)。

　　主祭看著那醒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無數(shù)夜晚里、那些她喜愛卻無法唱誦的禱歌。古老而年輕，傲慢而茫然。它凝視夜晚，也凝視晨星，亙古地凝視所有未來的開始和注定的終結(jié)。

　　仿佛就是，終點的化身。

　　孩子眨了眨眼，便像幾顆星子投入了夜空。她的眼眸是一種深湛而寥廓的青藍色。不是冥火冷冽的藍，不是夜花嬌嫩的紫，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日光下的河流，和黎明后澄澈的天空。

　　它并沒有在意手中致命的重物從何處落下，和這一屋子奇異的人有什么目的，只是長長地、疲憊地送出一口氣，仿佛剛從百年的沉睡中醒來。

　　主祭嘆了口氣。如果可能，她真想倒提著這娃娃的后頸，把吸收的神醴都擠出來。這寶瓶存了幾十年的神醴，可是她夜夜禱告的結(jié)晶，就便宜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家伙。

　　冥河送至，神醴灌頂。圣裁直降，似死還生。

　　主祭頓了頓手中的法杖，遏制了殿內(nèi)的議論聲?！八扑廊缟?，空前絕后之人。在必將到來的終點之前，它將背負起全部裁決的重量，無人可以阻擋?！彼事暷钪匪愕慕Y(jié)果，“神意已現(xiàn)，吾主圣斷?！?p>　　“吾主圣斷！”司儀團齊聲道。

　　主祭繼而像神龕行后禮。卻仿佛忘了解釋之前的種種異象。

　　此時的供桌上，除卻貢品和燈火，空無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