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
既優(yōu)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沒人告訴過你你唱歌不好聽嗎?”我在長安一處偏僻宅院賞雨,今日下了一場大雨,同初見執(zhí)徐那日一般,季廣難得來見我,這個虎面漢子一直是瞧不上我的。
“如果老許活著,他或許會這樣說。”我挪了挪,給他空出一塊沒被雨打濕的地方,“平日里都不喜我,今日怎么想起來看我這個孱弱病夫?”
“來給你送東西!辰將軍特意讓人回去找的?!奔緩V招呼身后侍從,侍從將一把蒙布的琴遞給他,“辰將軍還讓我們帶了這個?!闭f著他掏出兩塊飴餳。
不用猜都知道是百鳥琴,我無心看琴,取飴餳塞進嘴讓他先放下琴。自從潞門回來,我的身體就羸弱不堪,即使傷好了,還是有舊疾落下。每每到陰雨天,全身關(guān)節(jié)就疼痛難耐,今日也是如此,我行坐不得,只能跑來外廊看雨。
“我們還抓了個人,不知你想不想見見?”季廣放了琴神秘兮兮湊到我耳邊。
“誰?”
“伯魯太祝。”
鬼太祝,鬼淵獻。那個與我們同去冀北的男子,那個為我們帶來阿圓的男子,那個玉茗心心念念的男子。
“曲阜都被淹了,太祝還活著?”我們被困潞門的那一個月,李逸炸堤水淹曲阜,伯魯京師,內(nèi)有數(shù)十萬百姓的曲阜,一夜之間,全沒了。
我們被帶回長安,我為左丘府提刀去尋李逸,卻得知我爹娘早在半年前海棠花初開時,就被斬首懸市。我這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左丘府,早就沒了。
“活著!弈老留給你的。”
“等執(zhí)徐回來我們再去見他?!?p> “你不跟將軍置氣了?”季廣抬頭回憶道,“你剛知道真相的時候,瘋了一般。提著刀不是要殺將軍,就是要殺你自己。能被氣到昏迷三日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
執(zhí)徐現(xiàn)在身在西涼。李逸應(yīng)允我們,一定還我們一個盛世。
南安他扎營禿山頭,以三千多人為餌,卻為自己留了后路。弘農(nóng)南行他屠殺俘虜,與伯魯行徑一致。潞門他棄我們而去,許仲鼓因此而死。后來他又水淹曲阜,讓十萬無辜布衣因此喪命。
我是越發(fā)看不懂他了,不止他,執(zhí)徐弈老我都看不懂,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執(zhí)徐去西涼前,我與他爭執(zhí)也因此事??墒牵缃裎抑挥袌?zhí)徐,我氣他,卻舍不得棄他。
“扶我去弈老那吧!”我拜托季廣道。季廣不情愿,也不好拒絕我。
弈老正在獨自擺弄殘局,見是我,呵呵笑著拉我入座,“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p> “夏天還會來的。”
“我送你的人,見到了嗎?”
“還沒有?!?p> “那可得快些了?!鞭睦锨姹凡?,笑得意味深長,“他或許知道什么,關(guān)于令尊令堂?!?p> 弈老心思向來讓人難以揣度,不過他既然告訴我,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沒想到這場聲勢浩大的起義竟然以水淹京師草草收場……”水淹曲阜讓李逸背著殘暴的罵名,我沒想到自己選擇的君主竟會被一心求勝沖昏頭腦。
“草草?一點也不。你看見的草草是我們這些人近十年奔波換來的?!鞭睦险f著放下手中杯盞,觀察殘局,棋盤中白子圍點遠甚黑字,“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p> 弈老看棋看得入神,雨小了些,我起身要走,弈老頭也不抬:“要去看太祝?”
“我去看看纖離姑娘。她有身孕?!?p> 弈老笑道:“你身子骨現(xiàn)在連我都不如,還是少走動為好,留著力氣看棋局吧!”
涼風襲面,我輕咳一聲,說:“我自會注意?!?p> 輾轉(zhuǎn)讓季廣帶我到鬼淵獻面前,他的手腳像是出自年邁老嫗,被枷鎖束縛,枯瘦如柴,臉完全變了形。不過半年不見,他竟落得如此模樣。
再相見,人變了,心境亦是。鬼淵獻縮在墻角碎碎念凈土陀羅尼經(jīng)。
“伯魯都亡了,還背它做什么?”
鬼淵獻抬眼見我,眸子清冷,“這是教訓(xùn)?!?p> “你拿玉茗的命就換來了如此下場嗎?”我在他面前正坐。
“可笑嗎?”
“我們走后,你經(jīng)歷了什么?”我提酒來看他,為他斟滿酒盞。
“你難道不應(yīng)該問我此生經(jīng)歷了什么?”鬼淵獻接過酒盞抿酒打量我,“看來你也過得不好啊!”
“那你經(jīng)歷了什么?”
“正好我也想說說故事?!彼ゴ枵礉M泥垢的手“我孤傲清高,只參巫祝祭祀,卻從未受過正視。求福之事從不會有人想起我,只有生了災(zāi)禍才會想起太祝。災(zāi)禍不息,就用太祝泄氣。我本以為冀北得雪,我會因此平步青云,不用再提心吊膽過日子,誰知你爹!因左豐知曉武遺一事有你參與,極力保你,卻將本屬于我的功績隨手一劃給了別人!”
“你知道左豐為什么給你們百鳥琴嗎?他想提醒你們,你們殺的是他最喜愛的侍臣!陳霍與宦官不睦,我就將百鳥琴的事稍作修改告訴了他。正好,也遂了你爹護你的心愿??墒顷惢糇悦环?,仍不把我放在眼里。正好有你們,我就自薦獻計,下嫁平康公主求合,借機惹怒你們,快些滅了伯魯!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史書內(nèi)容?”他竟歹毒至此,故意要玉茗來送死,
“那是我的功績啊!換你,你不想知道嗎?”鬼淵獻紅眼飲盡杯中酒,現(xiàn)在的他面目猙獰,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
我雖怨他,但再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我卻做不出什么讓他償我之事,我苦澀難言,良久只憋出一句:“你可悲嗎?”
他狂笑不止,“我可悲?那你們呢?你和執(zhí)徐又何嘗不是?”
“執(zhí)徐跪在你娘懸掛的頭下一遍一遍地喊阿娘,他不可悲嗎?”
“左丘全家都死光了,你還念著回左丘家看海棠,你不可悲嗎?”
“左丘上下被懸首一月,那臭味都熏到西市每個角落了,他們不可悲嗎?”
“你說什么?”我一時急血攻心,血腥味在嘴里翻滾。
他棄盞仰躺大笑,“可悲……可悲……你可悲……我可悲……我們都可悲……”
笑著笑著,他又沒頭沒尾說道:“……好看,真好看……”
說完就再沒了聲音,我擦拭掉嘴角的血挪到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早已服毒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