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轟地碎裂,是截然不同另一番景象。
已經(jīng)長大的小女孩兒穿著白色小背心躲在角落瑟瑟發(fā)抖,周圍是被打碎一地的鍋碗碎片,稀稀拉拉沾著血跡,佝僂狼狽的中年女人匍匐在地,低聲乞求握著皮帶的男人放她一碼。
另一個稍大的女孩兒趿著拖鞋站在井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不要……不要打我,不要……媽,放開媽媽……姐姐……姐姐你幫幫我……”
痛,好痛……
熱,好熱……
水,水……
“來了來了,水來了?!币坏垒p柔溫潤的嗓音劈開空間彌漫的血霧,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擠掉渾身的燥熱,帶來一絲沁涼。
錢影兒費(fèi)力地睜開似掛了秤砣的眼皮,鼻尖除了熟悉的消毒水味,還有清冽柔和的海鹽香水味,淡淡的,很舒服。
短暫的適應(yīng)期過后,她看清了少年的臉。
婁斯年一只手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另一手笨拙地拿著勺子舀床頭柜上的水,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微張的唇邊。
他的手怎么了?
錢影兒望著他,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那個,你想要喝水,我……醫(yī)生說你體質(zhì)虛弱,不宜勞累,我?guī)湍阗I了雞絲粥,你趁熱喝吧?!?p> 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垂眉眼,嗓音溫潤夾著一絲絲沁涼,修長的手一股腦地揭開飯盒蓋子遞到她眼前。
錢影兒沒接話,默默撐起身子,暈眩的感覺還未散去,她伸手扶額,最后的記憶掐斷在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她當(dāng)時兩眼一抹黑暈過去了,壓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錢影兒摸不透他性子,只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柔軟格外好說話的男生,并不如他展現(xiàn)的那么明媚,他有雷區(qū),很顯然她之前弄壞八音盒就觸到了他的雷區(qū)。
那個八音盒,想必對他很重要吧。
盡管不知它有什么意義,她一定要還他一個一模一樣的,權(quán)當(dāng)是還了他幾次仗義相助之情。
“謝謝你,八音盒,我會還你的,給我點(diǎn)時間?!卞X影兒說著,要去拔掉手背上的針頭,婁斯年忙按住她,“這水還沒掛完呢,你干嘛去?”
錢影兒撥開他,扶了扶暈眩的額頭,下床穿鞋,“我的包還沒找到,我得去警局?!?p> 她確實(shí)沒病,除了勞累過度,營養(yǎng)不良,昨晚為了追回被搶匪搶的包受了涼,有點(diǎn)發(fā)燒外,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挺挺就過去了。
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她哪有多余的錢花在醫(yī)院?
腳還沒落地,身體一陣失重,轉(zhuǎn)眼間便被人一手撈起按回床上,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包。
那包包帆布材質(zhì),看起來有些舊,拉鏈上還拴著一個小小的風(fēng)箏掛件。
錢影兒雙眼放光,一把接過捂在懷里,突然間想哭。
找回來了,她的未來。
似乎不放心,她一股腦地將東西倒在病床上。
兩套同款不同色的T恤仔褲,一雙洗得泛白的球鞋,裝著錄取通知書的牛皮紙袋,身份證,戶口證明,兩份用塑膠書皮包好的稿件,還有,還有呢?怎么沒了?
錢影兒乒乒乓乓將書包翻了個底朝天,只差將夾層剪開,過度緊張使她胃部揪痛,細(xì)細(xì)密密的汗液緩緩自額頭滲出。
“除了錢,其他都在。”婁斯年不忍地說,“我去的時候,警官正在審問劫匪,但錢已經(jīng)被他們花光了?!?p> 錢影兒一下脫力地癱坐在床上。
花光了?!沒了?!
錢影兒最后挺著的腰桿被短短幾句話壓折了,窗外日光正好,道路敞亮,到她這怎么就看不到明天了?
恍恍惚惚起身,她不要再待在這個地方,無處不在的白,壓抑得叫她喘不過氣。
婁斯年心中一緊,拉住她:“師警官說……一定向上級申報,重重地懲治他們。”
錢影兒凄凄一笑,懲治?怎么懲治?
如若當(dāng)時沒有眼前這個男人伸出正義之手,她很可能財色兩失、命喪黃泉……幸運(yùn)的是這些都沒有發(fā)生。
可是最壞的情況……她的學(xué)費(fèi)沒了,她失去了入學(xué)的機(jī)會,還未振翅即被打回原形。
而那些歹徒呢?關(guān)幾天,幾年?又出來為非作歹……又會有多少受害者被荼毒?
犯罪成本太低了。
“你是B市電影學(xué)院的新生?”婁斯年問。
“目前還不是,可能都不會是了。”錢影兒淡淡地移開眼,陽光灑上她眼睫,灼得人眼睛生疼。
“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借你。”婁斯年斟酌片刻,神色不知為何有些恍惚,“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錢影兒的火氣騰地就上來了:“你知道那些錢怎么來的嗎?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愿用惡意去曲解這個男人的善意,但她不容許他輕賤別人的努力,那些錢是她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攢下的,背后摻著血與淚。
他不懂得放下自尊受人踐踏的悲哀……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否定了她所有的努力。
或許這個數(shù)對他來說確實(shí)不算什么,卻擔(dān)著她沉甸甸的未來。
他身份光鮮閃耀,住的也是高檔小區(qū),衣食住行都有人幫忙打理,這些錢,甚至都不夠他給人發(fā)工資。
他云淡風(fēng)輕的一句話,將她好不容易直起的脊梁骨戳得生疼,就像昨晚他風(fēng)輕云淡地問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今天一早又格外無情地將她趨之門外。
他約莫是個涼薄的人,不在意外界感應(yīng)與否,他打開門,用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施舍你進(jìn)入他的地盤,又滿不在乎地隨著性子對闖入者蓋棺論罪。
錢能解決的問題確實(shí)不是問題,但沒錢,你或許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
“不必了,你的錢,我受不起?!?p> 他的錢,她受不起;
他的情,她承不起。
烈日灼傷頭頂,高樓林立,錢影兒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周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她來到這個城市不過個把月的時間,卻幾經(jīng)絕望。
難道真的要放棄一切,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到那個充滿暴力與罪惡的家庭,接受他們的嘲笑與謾罵嗎?
“這陽光真扎眼?!?p> **
婁斯年回到家,腦中一直回響的是女孩最后的幾句話,心煩意亂地抓著鑰匙開門,卻怎么也塞不進(jìn)鑰匙孔,怒從中來,砰地猛錘了一下門板。
“該死的!”
“怎么回事?”屋內(nèi)響起尖細(xì)的女聲,門霍地開了,穿著干練的女人右手掐著一個煙頭倚在門邊,看清來人,彎彎的唇角勾出幾分不懷好意。
婁斯年沒理她,環(huán)顧著熟悉似乎又有什么不同的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一頁頁地將散亂的曲譜拾起來,路過垃圾簍時,看見被他扔在里面的那件純白色T恤,腦中閃過她穿在身上的模樣。
鬼使神差地,他將衣服拾起來,和臟衣服和在一起扔進(jìn)洗衣機(jī)。
女人跟進(jìn)來,見狀,說:“扔了吧,都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