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歷一百一十年。
夜。
深夜,天空中懸著半輪朦朧的月,冷光懶懶的撒下來,胡亂的披在一座破舊的庭院上,院子里雜草叢生,不時有蛙蟲動彈,藤蔓將本就不高的土墻遮的嚴(yán)嚴(yán)實實,乍一看好像一圈綠色的墻。院子沒有門,或者說,門早就在時間的沖刷下變成了朽木,草叢間隱約可見的青石板仿佛在訴說著多年以前踏著這青石板的人和他們的故事。
“奪奪奪!”沉悶的聲響從院子里破舊的小屋上傳來,借著月光能看到是三只羽箭,箭頭深深的沒入了這陳舊的木門,尾羽在月色下顫抖著,發(fā)出奪命的呻吟。
一個人影從屋頂一躍而下,他一身黑色的緊身夜行衣,黑色的面罩與頭巾將自己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只漏出眼睛在外面,一絲動靜都沒有,一絲聲響都沒有,就像一條水里暢游的魚一樣在黑夜中游動。他手持一把弓,順手將插在門板上的三只羽箭拔下來,插回身后的箭筒,然后又蹲在地上,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地上的塵土,拇指食指微微一捻,隨即站起身來,望向這小院外,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好像這樣就能讓看看破這黑夜。也就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這人又消失在夜色的掩護里。
從頭到尾,像一只夜行的鬼魅。
就在距離這小院不遠(yuǎn)的地方,一條小徑,因為這些日子接連不斷的梅雨,如今是泥濘不堪,有兩個人匆匆向前趕著路,身上滿是黃泥,心上滿是疲憊。這是一對男女,男人拿著一柄劍,另一只手?jǐn)v扶著女子,不時回頭望兩眼,他的表情好像透露著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女人一手抵著腰,一手架在男人脖子上,月光一灑,這才看到這女人竟是有數(shù)月身孕,看肚子大小,怕是快要生產(chǎn)了。
“再堅持堅持,已經(jīng)能看到城墻了,等到了地方,我們就安全了!”男人望了眼遠(yuǎn)處,隱約能看到一個巨大的輪廓,漆黑的城墻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泛著光,就像黑夜里的怪獸一般,可在他們眼中,這怪獸竟是無比安全溫暖的。
“是影子。”女人開口說道,語調(diào)出乎意料的沉穩(wěn),卻也不失溫柔,“我們已經(jīng)逃了四個月了,這次不像之前的任何一次,除了影子,我想不到誰還能順著我們處理過的痕跡還能追的如此緊。看來上面真的很想我們死啊?!彼忝嘉⑽櫫似饋恚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臉上又復(fù)堅定。
聽到影子二字,男人也不禁有些恍惚,自己二人面對上面的追殺,竟是已經(jīng)支撐了四個月了,而上面明顯已經(jīng)等不及了,不惜派出了影子來處理自己。他咬了咬牙,攙著女子的手也微微用力,露了個略微有些難看的笑容說:“不必?fù)?dān)心,四個月他們追不到,四年,四十年,一輩子他們都不可能抓到我們,我不介意上面派來的人多死幾個!”說著他又緊了緊自己握劍的右手,溫柔的看著女人的肚子,“我孫麒的孩子,怎可能如此短命?他日后,定是要在這九天翱翔的人物,是那人中龍鳳,是那上面都不敢來動的人!”
“噌!”破空之聲從身后傳來,男人面色一緊,一擰身一劍向后刺去,仿佛流水一般流暢,叮!只見男人的劍尖準(zhǔn)確的刺在這從黑夜里射出的冷箭尖之上,他手腕一挑,這支箭便化作一片碎絮。
“白云劍,一劍將出白云現(xiàn)。好劍法!”一個黑影從黑暗中緩緩顯現(xiàn)出來,他隨意將弓箭往身后一背,雙手行了一禮,哪還有半點背后冷箭傷人的樣子,“在下十七,奉大人之命,前來取你二人性命,還望兩位配合。”
男人的眉頭皺在了一塊,他知道,影子一共有二十七人,編號越靠后實力越強,來人是十七,最后五個人是多年不出山的老怪物,這十七已經(jīng)可以稱作影子里前五的人物了。
“柳兒,此處已經(jīng)能看到城墻了,你帶著孩子先去,我把他處理掉隨后就來。”男人像是沒看見十七一樣,對著女人笑了笑說,“走慢點,不著急,別把孩子顛著了。這混小子現(xiàn)在指不定睡得正香呢?!闭f著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又拍了拍她的頭。
柳兒眼眶泛著光,紅著眼睛,死死盯著男人,雙手輕輕揪男人的衣襟,也是不說話。他自然明白十七二字所蘊含的意義,面前這個男人,多年以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是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原本是一劍將出白云現(xiàn),把酒邀月獨自歡的逍遙劍客,卻甘愿因為自己放棄所有亡命天涯。今天,可能是二人逃命生涯中最大的艱險了。
“怎么?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我們的孩子快出生了,我也得把當(dāng)?shù)臉幼幼龀鰜?,放心好了,我處理好事情就來。”男人收起笑容,臉上露出了決然,“咱們的孩子以后肯定是絕對的強者,我這當(dāng)爸爸的總不能一直在逃命吧?”
淚水從眼眶里滑下,滑過高挺的鼻梁,女人咬著嘴唇,聽到孩子,她重重的點了點頭,帶著哭腔,卻又硬拉起笑臉,此般本應(yīng)該很丑的表情,在月光的輝映下竟也如此動人,“好,阿麒,這里就交給你了,我跟孩子,就在前面等你。”說完,她轉(zhuǎn)過身,抵著腰,一步一步的慢慢走遠(yuǎn),這寂靜的夜里,連蛙蟲們都不敢出聲,只聽見女人一步一步拖在地上的唰唰聲。
“我們的孩子,就叫孫鵬吧,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男人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她的背影微微有些顫抖?p> 月亮躲進了云里,這夜更黑了。
遠(yuǎn)處的城墻也慢慢隱入了黑暗中,女人的步伐依舊緩慢而堅決,她沒有回頭,她知道,她只需要往前走,他自然會趕上來,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緊了緊手中的劍,這時他才真正看向來人,“這上面的大人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也就是來了個十七,怎么?我在大人們心里原來連影子十七號的實力都不如嗎?哈哈哈哈。”
“是十七自己要來,白云劍天下聞名,十七覺得,可以用你來祭我的劍。”十七輕輕的說著,仿佛一件尋常的小事,他將背后弓箭取下,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來,挽了個劍花,劍尖指向了孫麒。他眼中只有孫麒的劍,至于逃走的女人?一個孕婦在這夜里能逃到哪去?
風(fēng),無端的就起來,孫麒手中的劍穗晃動起來,隨著這風(fēng),隨著這殺氣。
“噌!”孫麒先動了,他手腕一抖,手中寶劍一凌,兩人之間的距離仿佛化作半步,下一秒,劍已經(jīng)刺向了十七的面門。十七一個側(cè)步,躲過這一劍,軟劍便如銀蛇一般從斜下方刺出,直指孫麒心窩,這十七不出手就罷了,一出手就是致命死手。
孫麒一劍剛出,整個人順勢前沖一步,手腕向下一扣就向后伸出,從一個詭異的角度擋住了刺向自己心窩的一劍,借著這一劍的力量,他以左腿為軸,右腿掄了一個圓狠狠的踢中了十七的腰側(cè),這時十七左手一甩,一拳也是打中了孫麒握劍的右臂!
兩人一觸即分,看似緩慢的過招實際上也就一個眨眼的功夫,這時兩人的位置也是調(diào)換過來,冷冷的站在原地看著彼此,好像從來都沒有動過,兩人嘴角都有鮮血溢出,這一回合的交鋒,這二人竟是都沒討得好。
“呼,如果上面不是給我時間這么緊的話,我不介意跟你好好過過招,見識見識白云劍,可惜?!痹捯魟偮洌呷绻眵劝愠樯矶?,黑色的身形似乎都融進了黑夜里,這速度比之剛才,何止快了一倍有余?借著鬼魅的身法,十七圍繞著孫麒刺出一劍又一劍,身法加上速度,這是人眼不可見的劍!孫麒也是不慌不忙,見招拆招,手腕翻動,將十七幾乎從所有角度刺來的劍悉數(shù)擋下。原來剛剛兩人都是試探,此時進行的,才是真正的戰(zhàn)斗。
一人瞬間刺出了千百劍,一人同樣擋下了千百劍,月光從云層出偷偷灑落,好像躲在云里的月亮都看不清兩人的劍法,想要看到更清晰一點,黑暗里,只有恰好刺出的劍身對映上月光發(fā)出的反光不斷。
刺啦!
是布料撕破的聲音。
滴答!
是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噗嗤!
是劍刃劃破肉體的聲音。
兩人借著一記硬拼分開,迅速調(diào)理自己的氣息,準(zhǔn)備開始下一輪的攻勢。
十七的夜行服被劃出無數(shù)道口子,衣服下的身體亦是傷痕累累,他已經(jīng)是竭盡全力的避開了每一劍了,這才沒有致命傷。白云劍當(dāng)真是舉世無雙!
孫麒此時微微有些喘息,他的右手有些顫抖,這十七的劍法屬實陰狠毒辣,他所有真正的攻勢,都是攻向自己握劍的右手,在最開始的試探中,這右手中了十七一拳,對方也是絲毫不給自己調(diào)息緩過來的機會,有的時候甚至寧愿中自己兩劍也要攻自己的右手。此時的孫麒身上同樣也有著不少傷口,只是比起十七來實在是好太多了。
“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血來支撐這以傷換傷的打法!”孫麒狠狠啐了一口,又緊了緊握劍的右手。
十七不言語,只是詭異的笑。
孫麒一聲大喝,真氣運轉(zhuǎn)周身,凝聚在手中的劍上,他一弓腰,正準(zhǔn)備再一輪攻勢徹底擊殺面前影子的時候,突然體內(nèi)筋脈一陣劇痛,真氣瞬間潰散,孫麒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來!
“劍上有毒!”
剎那間孫麒就明白了這十七竟是玩此等下三濫的手段,不由得大怒:“你這卑鄙小人!此般做法實在有辱手中的劍!”
十七笑著搖了搖頭,輕輕說:“十七是殺手,不是劍客。”說著,提著手中軟劍,一步一步走向?qū)O麒。
孫麒眼前一陣發(fā)黑,體內(nèi)的劇痛徹底阻止了他真氣的運轉(zhuǎn),他咬了咬舌尖,強打起精神,想著這時妻子還未走遠(yuǎn),如果此時攔不住十七,那么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都將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可是體內(nèi)的毒素已經(jīng)隨著之前的真氣蔓延到了全身,心頭一急,又是一口黑血吐出。
噗。
孫麒半跪在地上,手中的劍抵進了泥地里,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口中的血像是不要錢一般流著,黑色的血液落在地面,發(fā)出呲呲的聲音,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
這一切,結(jié)束了嗎。自己終究還是沒能走到最后,他回頭望了眼柳兒走的方向,臉上一片慘然。
“孩子,柳兒。”一股決絕的氣息從他身上溢出。
十七見孫麒支撐不住已經(jīng)跪倒,提劍而上,趁他病要他命,他知道真刀真槍自己絕不是面前這人的對手,他也更知道,被處理掉的威脅才是最安全的威脅。他手中軟劍如水,殺意如冰,一劍刺向?qū)O麒面門!
孫麒猛然抬頭,十七見他雙眼血紅,心頭一顫,不由得又加了幾分氣力。
劍已至!
不是十七的軟劍,而是白云劍!孫麒突然爆發(fā)出一股令人難以抵抗的力量,手中白云劍上閃耀著白色的光,撒發(fā)出滔天的劍意,將這黑夜照的徹亮,讓一切陰暗無所遁形,將這十七的表情照映的明明白白!
十七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驚恐的表情,“劍意化形!劍芒?。∵@是。。。這是化境的力量啊?。?!”他癲狂的大聲喊叫著,就如在波濤里掙扎的一葉孤舟一樣。
劍
已至。
城門的模樣已經(jīng)變得可見了,月亮也重新掛上枝頭,在月光的照耀下,面前的古城猶如亙古神獸一般盤踞在這里,古老滄桑的氣息覆蓋著所有要靠近的活物。巨大的城門上方刻著兩個大字,這字上仿佛攜帶著無比豪邁而又凌冽的劍意,直刺得人眼睛疼,看久了似乎會被這劍意所吞噬。高大的城墻守護著城內(nèi)所有的百姓,這城墻之上卻是無人值守,在這午夜時候,城門也竟是大開著的。因為這城里的人知道,對于這里,所有的防御都是無用之功,只要有那個人在,大開的城門也無人敢造次。
柳兒抬頭望了眼城門,終于到了,自己二人千里奔襲,逃命數(shù)月終究是到了這里,她回頭望了眼,孫麒此時還是沒有趕來,心頭不由得有些焦急。
噠。噠。噠。
一陣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柳兒聽得出來,這是人的腳步聲,聽著聲音的頻率,來人應(yīng)該也受了不輕的傷,她緊張的看著遠(yuǎn)處的泥徑,心里焦急的揪了起來,兩只手也死死的抓緊了自己的衣襟。
一個身影慢慢的出現(xiàn)在視野里,他一步一瘸,右手提劍,左手,竟是空空如也!他一步一步的走著,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似乎每走一步都會費盡了他的力氣,手中的劍無力的垂著,打在泥徑里的石頭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一股冰涼從柳兒心底竄出,瞬間被占領(lǐng)了她全身,緊緊握著拳,指甲把掌心都戳破了也沒有意識到,她劇烈的顫抖著,雙腿不住的向后退,眼中的淚水止不住的流出。
她知道,來人不是孫麒。
十七終于走到了柳兒面前,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那么此時可以做的,自然便是報仇。她低頭看了看渾圓的肚子,臉上的恐懼慢慢變成堅決,她雙眼通紅,望著十七。此時的十七渾身是血,左手空蕩蕩的齊臂被切去,口中還在不住溢著血,手中似乎連劍都握不住了,可還是帶著微笑,看著柳兒,輕輕開口:
“白云劍,孫麒,確實是世上最頂尖的劍客。”他提起右手,胡亂抹了把嘴角,“可惜十七也是最頂尖的刺客,世上再無白。。?!?p> 未等十七把話說完,柳兒一聲大吼便沖了上來,真氣匯聚在右拳上,狠狠的砸向十七。雖然此時的十七是重傷之軀,可是一個十月孕婦,哪怕之前再強,在你最虛弱的時候又能有幾分實力呢?十七不躲不閃,手中軟劍一抽,一道巨大的傷口便出現(xiàn)在柳兒身上,從左肩到胸口。來自母親的本能讓她做出了反應(yīng),避開了腹部。十七又順勢將手肘一收,狠狠的打在柳兒的頭上,她大吐一口血飛了出去。
柳兒一口血噴了十七一臉,他楞了楞,然后又笑著搖了搖頭,他不是笑自己沒有躲開柳兒這一口血,而是笑自己果然是強弩之末了,面對一個孕婦還需要出第二劍。他又提起軟劍,走向躺在地上的柳兒。
柳兒體內(nèi)真氣一陣紊亂,看著十七正向自己走來立馬調(diào)息提氣,運轉(zhuǎn)起真氣,想要做殊死一搏,誰知這時,腹部一陣劇痛,加上之前十七的一劍一肘,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十七走到柳兒面前,低頭看著面前昏迷的人,他的目光轉(zhuǎn)移到她的肚子,正在有規(guī)律的微微蠕動著,他眼中一陣閃爍,隨即深吸一口氣,舉劍便刺!
哎。
一聲嘆息仿佛從自己的心頭響起,十七面色大變,立刻收回右手,向后一滾,仿佛躲過了什么致命的攻擊??纱藭r城門外空無一人,遠(yuǎn)處的天也開始有些泛白,風(fēng)微微的吹過,十七的發(fā)尖有點顫動。
汗,從他的額角滑落。
十七站起身子,用僅有的右手對著空氣行了一禮,看起來有些滑稽,但他的表情卻是無比嚴(yán)肅,“在下奉命清理門戶,此人乃師門叛徒,還望前輩行個方便!”
“滾。”
一個淡淡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氣魄。十七面色一陣變換,死死的咬住了牙,他低著頭,心頭已是不知做了多少掙扎,他看了眼昏迷的柳兒,泄了一口氣,抬頭望了眼城門上的兩個字,又支起右手行了一禮,也不多言語,轉(zhuǎn)頭便離開了。
一切的一切,都從這個追殺的夜晚開始了,遠(yuǎn)方山后面的天空泛出魚肚白,枝頭的月亮也變得隱約不可見,風(fēng)又起,晃動了城門檐角銅鈴,沉悶的叮當(dāng)聲好像哀樂的前奏,為知名的不知名的逝者送上最后的送行曲,安慰著城門下昏迷的人。風(fēng)再起,銅鈴又晃,節(jié)奏輕盈歡快,為流血而來的新生而歡吟。
陽光終于穿透萬重山嶺來到這里,這一夜,終究是結(jié)束了。初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這城門上,門上兩個丹紅大字反射著耀眼的光。
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