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生富貴命
是安的信送出不及半月,李甲果真著人送來珍品靈芝并其他稀罕藥材若干。
昭明將那靈芝細(xì)細(xì)端摩片刻問道:“這便是你說的淮南來的靈芝?”
是安搖頭道,“大哥哥信里說,淮南確出靈芝,但傳言有虛,這是咱們自己府里貢獻(xiàn)出來的?!?p> 昭明放下手里的團(tuán)扇,重新替她理了衣襟,笑道:“大郎也忒聽話則個(gè),要什么便給什么,咱們府里也藏不住東西了?!?p> 又有婢子捧了方頭黑靴過來,昭明取了替是安換上。
是安晃著頭扶了扶掛在頸間的方心曲領(lǐng),耷拉著胳膊,仿佛身上壓了千斤石。
昭明站起身來,見她形容疲倦,便笑拍著她的肩頭道:“官人既已疲累,便歇了吧,咱們今日不去面圣了?”
是安強(qiáng)打起精神道:“你便說風(fēng)涼話吧!”,說著挺直了身子,照著銅鏡又檢查了一番,“都齊了吧?”
昭明從婢子手里接回自己的團(tuán)扇,仔細(xì)瞧了兩遍,道“齊了,果然一穿上公服,便果真有了大官人的樣子。”
是安回過頭來,做了個(gè)鬼臉,“有沒有這衣裳我都是大官人!”
連那低頭婢子也一并笑了。
王府的馬車剛經(jīng)過太平興國寺街路口,忽然給停了下來,是安向外問道,“何事?”
駕車侍從回說:“曾大學(xué)士看到了王府的車架前來問禮?!?p> 一道亮打進(jìn)來,李乙已掀了車簾,探了頭進(jìn)來:“他要見你?!?p> 是安惶恐道:“你沒說我們忙著去見官家,等我空閑了再去見他?”
李乙撓了撓頭,苦笑道:“小的說了,可是大學(xué)士說只問幾句話,耽擱不了什么。”
是安無奈道,“你下一次還是同我一起坐在車?yán)锇伞!?p> 整肅儀容,扶著兩邊帽翅,是安裝著從容下車見禮。
曾公亮不知從何處來,也著著官服,但身后卻不見其他僚屬,只有些許仆從。
是安下了馬車,先重做了整肅儀容的樣子,然后才頷首快步走到曾公亮面前,恭謹(jǐn)參拜道:“拜見曾公!”
曾公亮也朝她拱手還禮道:“程侯大安了嗎?”
他斜眼去看,程是安瘦小的身子架在寬大厚重的朝服冠靴里,不覺威儀,只覺得不像她在穿衣服,倒是衣服在穿她。紫服熨帖平整,冠帽兩翅威威,方頭靴亮墨如新,腰佩御賜四趾麒麟佩和金魚袋。只是手如柔荑、細(xì)細(xì)的幾根指頭并攏起來,連他手掌一半大都不及。
曾公亮想著,其他同齡宗室子弟也有驕矜柔弱的,但為何總看著要比她高大結(jié)實(shí)些呢?
是安汗顏道:“承蒙曾公掛心,現(xiàn)已大安了。”
曾公亮見她額角確實(shí)泛著些青黃色還未消散,按捺下些許不悅,算了算了,還是說正事要緊!
“我有一語,思慮甚久,既同程侯有師生之名,便縱然不聽,我也不得不言?!?p> 是安趕緊更恭謹(jǐn)?shù)膹澫律碜樱骸案也宦爮??!?p> 說的好像以前一直有聽一樣,曾公亮微微皺眉,朝她更進(jìn)一步,沉聲道:“君子三思而后行,程侯和王爺有愛重之心無妨,只是要讓東京無人不知嗎?”
曾公亮為人方厚,老成周密,以前又做過王府侍講,調(diào)回東京后任翰林學(xué)士、權(quán)知開封府。那時(shí)程是安也就如今仲針這般大,因她不肯坐在堂里認(rèn)真讀書,每日就想著怎么舞刀弄棒,官家一時(shí)氣急,便問她,“如此不聽上進(jìn),日后是要去開封府拿賊去嗎?”
程是安一聽,立時(shí)掙坐起來,“便聽了有人‘奉旨填詞’,如今我便去‘奉旨捉賊’!”果真從此認(rèn)真不去上學(xué),日日同李乙在街上守著,專抓各式宵小毛賊,便叫她好運(yùn)真抓了幾個(gè)小賊,直直送到曾公亮門上去,叫人哭笑不得。
官家后來聽了,喚了曾公亮一一查問后,哈哈大笑道,“無知小兒,他在鄭州任上有‘曾開門’之名,最能緝盜治惡,你如今還跑去給他捉賊,怕不是想做他學(xué)生拜個(gè)老師,好叫人家呼你一聲‘程開門’罷?”
是安原本是請功拿賞來的,如此一聽,直面向曾公亮,盯住他的一把長須,皺著眉頭也不怎么思慮,立刻就將手里一柄短劍拍下,站到曾公亮面前莊莊重重施了好大一禮,開口便呼:“學(xué)生拜見老師?!?p> “此戲言耳!”這不是莫名其妙嘛?
是安見他推拒,哪里肯理會?只認(rèn)真道:“我官家豈會戲言,今日我既拜師,日后便認(rèn)真同你學(xué)捉賊,幫你在開封府也落一個(gè)‘曾開門’的好名聲!”
官家更笑不可抑,前仰后傾道:“聽聽豎子之狂言,他還用你幫他落名?只你如今認(rèn)真拜了他,便果真要以他為師了!”,又手指曾公亮對是安道:“你道他捉賊厲害,卻不知他是天圣年間的進(jìn)士甲科,如今做著端明殿大學(xué)士,還是給你王爺做過王府侍講的人,如今竄到老貓掌心里頭,待我看你這小鼠兒日后還如何猖狂?”
不待程是安后悔求饒,又對曾公亮道:“我家這小兒最是淘氣不求上進(jìn),因我素來疼她,所以無人敢管,此后便請公亮勞心,教他像你一樣持重有為才好?!?p> 是安知道他是指那日打人之事,心中一驚,不是已說了按照冒犯滋事處理嗎?聽他此語不覺又悔重一層,恨自己那日全是魯莽,只解一時(shí)之恨,忘了回避。
曾公亮話說畢后,人便退回一步去。
見是安的腰彎的更深了,便又說道:“官家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勞心,程侯素有孝心,今日進(jìn)宮,務(wù)必多替官家開解,以免官家傷神?!?p> 是安這下算是聽明白了,這便是說“那日的事我知道了,你今日要去同官家說項(xiàng),官家如今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糟心,你最好不要添亂,不然就要火上澆油,你多想想吧”!
是安趕忙回道:“是,多謝曾公指教”,心里雖有好大不樂意,但見曾公亮要走,忙又上前道:“我那日魯莽,那幾人雖有不遜,但也是州府遞來的應(yīng)試學(xué)子,若因我之故,枉費(fèi)人才,豈非是安之罪,我……我愿撤銷告訴,放他們出來認(rèn)真?zhèn)淇??!?p> 曾公亮原本未曾想同她說起此事,如今聽她主動詢問,又為那幾人開解,知道她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回說:“程侯能有此心,實(shí)在難得,我自會在法理之中酌情處理,程侯放心。”
是安這才施禮告退。
三乘的大馬車重新“嘚嘚”的走起來。
街市又恢復(fù)了大雨之前的熱鬧喧囂,進(jìn)京的學(xué)子遍地。蘇轍望著是安的馬車朝大內(nèi)的方向快速駛?cè)ィ猎诤竺骖D了頓,也掀了簾上車離去。街市上的鼎沸一下就掩蓋了剛剛那須臾的平靜。
蘇軾還在朝歐陽修身邊的人發(fā)問,“曾學(xué)士便就這樣做了這程侯的老師?”
“那官家都開了口、程侯也拜過了,連王府都鄭重其事的送了拜師禮過去,可不就做了?”
蘇轍沒有聽到他哥哥的聲音,卻聽著街邊書攤的主人同旁邊客棧的掌柜議論。
“誰能生的程小侯爺這般好命,也算值了?!?p> “我看未必,一個(gè)小兒,還在襁褓之中,便被抱去‘八大王’府上,你年紀(jì)輕不知道‘八大王’駭人,那也聽過燕冀小兒夜啼,其家必警之曰‘八大王來也’吧?”
“這便是小侯爺奇哉之處了,說起來還有其他‘幾奇’呢!”,那掌柜的看了看周圍,唯有蘇轍這么一個(gè)瘦弱書生在認(rèn)真翻一本舊書,便不計(jì)較,只在這攤販邊上低聲道,“那程家娶了郡主娘娘,一連生了五個(gè)兒子都不能活的長久,不是生即死胎,就是兩三歲上夭折,連連五個(gè)都是這樣,此非一奇?”
“年過四十尚能懷胎,還給安然生下來養(yǎng)到這么大了,不像前面五個(gè),勉強(qiáng)算是二奇了?!?p> “這第三奇嘛?”那掌柜的更謹(jǐn)慎小心道:“她生在十月,可咱們官家那位小皇子便是那一年正月薨的,你算算去,奇不奇?”
攤主早聽迷了,手里的雞毛撣子也放到一邊,睜圓了眼睛,訝異道:“怪哉官家那樣疼她?!?p> 蘇轍皺了皺眉,將書翻到下一頁。
那掌柜的先搖了搖頭,又才開口道:“你知道官家的崇文院有個(gè)劉羲叟吧?最能觀天象而知人事了?!?p> “知道知道,據(jù)說這位學(xué)士推算日月星辰、生老病死無有不驗(yàn)的!”
“如此才要說于你,這小程侯便是被這位大學(xué)士推算相看了的,說她雖無父母運(yùn),總歸身環(huán)瑞氣,是命定的公侯,大貴之相!”
“所以這五奇嘛,便是她果然無父母運(yùn),方已說過了,因她尚在腹中,其父便亡故了,因而郡主為了保她長久,便移去京兆府她家祖宅里過活,單留了她在這皇城富貴地”,攤主最喜此等奇聞異事,迫不及待道。
“再說,先是八大王素來疼惜她母親,見好不容易留此獨(dú)苗,又有這樣的天命,便抱去自己家里,誰知抱來沒多久,老王爺竟薨了,便又給大郎君養(yǎng),你猜如何?”
“八王家如今承繼王位的我記得是他家不是行二得華原郡王么?”
“概因小大王后來也去了,因此上才是二小王承繼!”
“這這這……這命格這樣硬?”
“所以說咱們官家是萬世不出的好皇帝”,掌柜的臉色一變,全然自豪起來,“咱們官家的仁心厚道,因憐惜她稚子無辜,又有劉羲叟的推算在,生下來不多時(shí)便叫襲了爵,就怕有個(gè)閃失?!?p> “等這小侯爺稍通人事,又送去大內(nèi)養(yǎng)了幾年,逐漸大了,才又送回王府給如今的郡王養(yǎng)著?!?p> “果真是官家的龍氣,這小侯爺竟再沒方住人?”
“所以說奇來怪哉,想來一是有官家的龍氣,另一個(gè)你不知她自小同一位大相公好?便是咱們大宋的天降英才、中梁砥柱,在她幼時(shí),常馱了她在這街市上玩耍,甚為寵嬌!”
“你說的是面涅將軍狄相吧?果真果真,有此二人在,她必能安然長久??!”
“要說小侯爺有此隆恩盛寵,雖不聽有什么不世文采吧,但小小年紀(jì)正氣凜凜,倒常??蠟樾∶癯鲱^說話,也算難得了,不枉天家教導(dǎo)之恩?!?p> “誰說不是呢?我看她雖身量不足,氣度倒好,同她那個(gè)小護(hù)衛(wèi)時(shí)常形影不離,便去瓦子里玩耍,也從不占人便宜,倒總問人‘哪里有賊人出沒’哈哈哈哈哈”那攤主忽然想到程是安以前掂著腳一臉正經(jīng)的問他,“有沒有什么人平白欺辱你做營生?”“你最近有沒有看到什么賊人出沒?”
“哈哈哈哈哈哈”,那掌柜的也笑道,“你方才沒看到嗎?她尊為師的是如今開封府的堂官‘曾開門’,素有緝盜之名的,她小孩家大概善心要替著曾公維護(hù)名聲,所以倒叫其他人酸她‘東京千千衙內(nèi),捉賊程侯第一’么?”
蘇轍聽到此處,不免也微微一笑,那掌柜的又說“倒是前些時(shí)候,同學(xué)子們在悅香樓不知何事打了一架?”
蘇轍忽然想到那日里茶樓的事,默默將頭掩在書里。
“我聽說了”那攤主立刻笑道,“便是那些書生胡亂攀誣狄相,小侯爺才出手的”,轉(zhuǎn)過頭來見蘇轍還拿著這本書在翻看,便問道:“公子要買嗎?這書喜歡讀的人可多了?!?p> 蘇轍闔上書正欲放下,忽然側(cè)里伸出一只手拿過去翻開讀道:“‘永貞年,東市百姓王布,知書,藏襁千萬,商旅多賓之。有女年十四五,艷麗聰悟。鼻兩孔各垂西肉……’哈哈哈哈子由,你便是被這書絆住了?!?p> 蘇轍要從他手里搶過來,又怕不小心給人撕壞了,蘇軾已攜了書笑著跑遠(yuǎn),“那便買了罷,為兄也看看。”
蘇轍只好從袖中掏出幾枚錢來,羞赧道:“真不好意思店家,我只有這幾枚錢,買剛剛那本《酉陽雜俎》不知夠不夠?”
“夠了夠了,只不要看閑書貪誤了你考試”,那攤主見書生青澀知禮,拿過錢笑道。
“多謝店家”,蘇轍紅了臉,微微行了禮趕緊去追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