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勾欄院的小娘子(一)
是安坐在車?yán)镎蛑粋€綿長的盹兒,外頭街上冰飲子的叫賣聲直楞楞地穿插過來,是安迷瞪著眼睛,蹬了蹬腿兒,“阿二,到前頭去吃碗冰飲子去?!?p> “好嘞!”
嘚嘚的馬蹄聲蕩得她不由又闔上眼,今兒已經(jīng)轉(zhuǎn)著走了三圈了,這幾個人如今都不出門了嗎?
受累的只有李乙。大官人倒好,窩在里面安安生生地一會兒一個小覺,只他平白曬在外頭,眼看著晌午了,還不家去嗎?
冰飲子就在前頭,是安渾渾噩噩地,半晌便睜個眼縫兒看看,只覺得怎么走了這樣久。
“呃?……”她忽然睜大了眼睛,一下子驚坐起來。
“你怎么在這兒?”眼前這寶藍(lán)服飾的男子,不是仲針是誰?
他一雙桃花眼開的正盛,見是安醒了,立刻板起面孔來,“你成日在街上閑晃什么?既困了,何不家去?”
“我……我吃個……冰飲子來……”是安就著窗戶簾看到李乙正立在攤檔邊上付錢。
“你……”趙仲針原本有許多話要說,卻盯住是安臉上泛著的潮紅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好好的不去家里睡,偏窩在這么一個小小的馬車上,若不是他看著李乙下了車去買冰飲子,再料想不到,會這樣巧遇著她。
一掀簾子上來,這人睡得端實,一條腿伸直了,一條腿還搭在車廂一邊的壁凳上,敞著懷,一點也不含蓄穩(wěn)文。
仲針擠在這里頭,坐也不是、蹲也不是,只好斜跪了看著她。
發(fā)髻有些歪了,他很想上手去給她理一理,可是手心里潮潤潤的,他便先在身上擦了擦,正要伸手去,這人忽然就醒了,瞇著個眼睛好一通打量,仲針心里擦著黑線腹誹:難不成這就不認(rèn)得了。
這人實在是可惡,招呼不打一聲便回去了,連封信也不寄來。好不容易等到傳了點消息來,還是她母親亡故了。
他心里雖十分惦念,卻實在因為不方便,不能給她遞個什么消息去。
這樣幾年里,好在父親總能零星片點的帶回些消息來,左不過是她回了京兆府倒乖覺了。
“小官人怎么在這里?”李乙端著冰飲子掀開簾子見了仲針,也著實嚇了一跳。
“便是啊!我也想問,你怎么回事兒?”是安扁了扁嘴,接過李乙手里的飲子,摸過去,涼絲絲的。
“給……你小官人也來一份兒!”是安忽然想到仲針,忙又吩咐李乙。
李乙搓著頭,還在狐疑,就這么一個轉(zhuǎn)身,怎么車?yán)锞蜕先チ艘粋€人?還好是趙小官人,是旁的人不要了他的命了,叫哥哥知道了,那還了得?
仲針也不客氣,將是安一條腿往過撥了撥,終于騰開點地兒能叫自己坐下來。是安頸上的絞羅松著,他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她比先瘦削了,臉頰上失了那兩團(tuán)圓乎乎的精靈氣,不過卻更標(biāo)致些了。
她那個時候才剛住進(jìn)善修堂里去,成天手里拿著一柄短槍,跟著外頭這個小廝在街面上耀武揚威。
說來好笑,崇文院還是照常去的,只去了便呼呼地睡,學(xué)士也放棄她,大概只有曾公亮講經(jīng)的時候,能看到她裝模作樣的拿著書認(rèn)真背,但倘若真去考較她,又決計是考較不出來什么的。
一起上學(xué)的宗室們避著她,很看不上她那副樣子,當(dāng)然也很看不上他??床簧纤?,大抵是因為她非為宗室卻能養(yǎng)在大內(nèi),得官家盛寵;看不上他,卻是因為他父親身為宗室,也是被養(yǎng)在大內(nèi)的,卻后來又給送回家去了。
不止是他父親,還有才去世不久的祖父。
祖父幼時也被先帝以綠車牦節(jié)迎養(yǎng)于大內(nèi),結(jié)果后來官家出生,便又被簫韶部樂送還官邸了。
他想,這大約就是祖父一生喜韞不敢見于人前的原因吧。
在離天那么近的地方緊張過、惶恐過、自喜過,最后卻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中黯然退下,十?dāng)?shù)年謹(jǐn)慎小心,又風(fēng)聲鶴唳。
以為不會再有這樣的際遇了,誰知父親又趕上了,與當(dāng)年完完全全的如出一轍。
在大內(nèi)時舉步小心,仰人鼻息,出了大內(nèi),還是舉步小心,察人觀色。若許年里父親所有的恭謹(jǐn)小心和退縮謹(jǐn)慎在仲針小小的眼睛里一點一點被放大。
宗室們都能行出最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規(guī)整禮儀,但是他們眼睛里散發(fā)著的,又都是隱隱地笑意而已,是誰在笑這一家子的癡心妄想?
倘若大內(nèi)傳來懷孕的喜訊,他們立時要斜著眼睛覷你的神色,倘若大內(nèi)傳來噩耗或者干脆說生出的是個公主,則他們更要偷偷地斜著眼睛來覷你的神色了。
近年來這樣的眼神越來越密集和頻繁,父親和母親也就更謙恭小心,仿佛恨不得這一家子都隱身到旁人看不見的角落去,好叫人無法分心來注視。
來注視的,不止有朝臣和宗室,來注視的更有父親的兄弟姐妹們。
祖父和父親之間也有厚厚的隔膜,這隔膜看不見,但他們深深恪守著,一方不見慈悲,另一方更唯有恭順。
兄弟們不見友愛,疏離地淡漠,又客氣著恭敬。
如今的形勢,更危險了。
那一年狄青的離開,或多或少也同這事有關(guān)系吧!
如果沒有百官以建儲相脅迫,是否官家能夠抵得住,不會退而求其次,放了狄青去陳州……
“以前幸好有她在,如今幸好她回來了”,父親和母親暗自里說。
仲針接過是安呼嚕嚕吃完的空碗,又遞上自己的這一份,“僅此而已,可不許再多吃了。”
她的領(lǐng)巾沾上了滴落的湯汁,她也不抹嘴,笑嘻嘻地接了過去。
仲針將空碗放在李乙常坐的位置上,給他見了收去。
吃過的空碗也涼颼颼地,將將好,將他心里的一股熱浪給平息下來,看她吃的盡興,自己也不由地開心起來。
是安今日好好盡了興,兩碗冰飲子下去,連五臟都舒爽的緊。她摸著肚子進(jìn)到府里,李甲的神色卻不怎么自然。
“有兩位先生求見官人。”
“先生?兩位?”是安飽飽地打了個嗝兒。
“是兩位蘇先生,鐘大哥正在前廳里同他們說話”,李甲躬著身子。
“蘇先生?”
“蘇先生!”兩位?兩位一起的蘇先生,普天之下還有誰家?
是安提著步子趕緊往前廳沖。
他倆個還是一身青衿布衣,是安忙忙地沖進(jìn)來,蘇轍面上有些微微地驚詫,這驚詫也就是一瞬,他已經(jīng)換上了緩緩的笑容。
鐘巘也站起身來,李甲忙上前去躬著身子向他道:“官人回來了?!?p> 是安頂著一個嗝,梗著脖子不好意思打出來,這么恭敬的嗎?
“好~”鐘巘略低了低頭,朝是安過來道,“我看是蘇先生,便請他們進(jìn)來稍坐了?!?p> 他立在是安身前,是安那個嗝,緩緩地,終于還是出來了,但好在聲音極小,大約除了鐘巘也沒誰聽見。
她有尷尬的一笑,這尷尬既是因為自己沖著鐘巘打了個嗝,更是因為,蘇轍站在這里,而鐘巘很清楚自己對蘇轍的……那一份“微小”的情意。
蘇軾兄弟已經(jīng)朝是安行了禮,是安也還了禮告坐,她坐上主位,鐘巘卻站著,李甲已經(jīng)著人重新奉了茶,又特地將鐘巘的茶碗換到另一邊的主位上,是安也不疑,對鐘巘道,“你也坐。”
蘇軾兄弟對視一眼,蘇轍低了低眼皮,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蘇軾已經(jīng)重新站起身來,“今日叨訪,實在是有一事要請教侯爺?!?p> “嗯?”是安的余光顧著蘇轍,聽蘇軾說話有些激動,忙轉(zhuǎn)了神色抬頭看他,“何事?”
“敢問侯爺可曾記得嘉佑初年,同我們兄弟還有章子厚兄,在悅香樓里救過的那位小娘子?”
“嘉佑初年,悅香樓?”是安歪著頭想了想,小娘子倒不太記得了,不過,是她初遇上這兩兄弟的那一次嗎?“章子厚,哦~我想起了,那位美……山中修道的仙人……”差點沖出不合時宜的話來,是安朝鐘巘的方向掃了掃,這人那副慣常的神色也不會有什么變化。
“我同子由都記得,那時侯爺說遣人送那小娘子回原籍找她家人去?”
是安仔細(xì)想了想,好像確有此事。
“那小娘子我們前幾日見著了,如今在……在…..一處勾欄院里,那里的老娘說,是兗國公主府上發(fā)賣去的,連見也不讓一見?!?p> “嗯?什么?”是安站起身來,小娘子雖不記得,但是兗國公主府上怎么會往勾欄院發(fā)賣人。
“蘇兄莫不是聽差了,公主府邸怎么會往勾欄院發(fā)賣人?”
蘇轍也站起身來,施上一禮,“確是兗國公主府的,便是侯爺回東京那日,我和兄長隨著人潮往下退,見有一伙腌臜人沒了命的踢打一位小娘子,便上前去攔一攔,起先我們也沒認(rèn)出來,倒是那小娘子認(rèn)出了我們,直喊叫‘小侯爺救命’這幾個字,我和哥哥連忙上去細(xì)問,奈何那些啰卒蠻霸,攔抱了人就跑。”
蘇軾又接道:“我和子由沒追上,便沿著路去打聽,原來竟在一家勾欄院里,我們便進(jìn)去探問,同一位春客那里探聽得些首尾,果真便是被顯貴賣到這勾欄院里來的,后來我們便同那老娘去說找這小娘子,那老娘大約是看我們寒酸些,只說是兗國公主府上發(fā)賣出來的,不是我們消遣的起的?!?p> 蘇轍有些赧然,接著道:“好在后來有一位同科的朋友認(rèn)得幾個總?cè)ハ驳难脙?nèi),竟原來這小娘子果真是貴人發(fā)賣的,且……且說貴人只要她在此……又并不指著她掙錢,能掙多少都給勾欄院去,一錢也不要的……這個貴人竟是……”
是安狠狠地皺了眉:“兗國公主?”
蘇轍氣道,“兗國公主府上一個衙內(nèi),便是咱們發(fā)落的那個,姓楊的衙內(nèi),因仗著兗國公主府上的勢力,才做的這事?!?p> “小侯爺不是將人送回原籍去了嗎?怎么會又落到這廝手里?”蘇軾有些急不可耐,蘇轍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
“阿二!”是安沖外頭喊道。
李乙哪兒還記得這么檔子事啊,不過若官人那時吩咐了叫送回去,那肯定是著人去送了的呀!
后來又喚了昭明出來提問,確信是認(rèn)真仔細(xì)備了盤纏衣服著可靠人送回去的。
那既送回去了,怎么會又落到那混賬手里呢?
“不打緊,我方才已遣了人去探問了!”鐘巘上來說道。
“也好!”是安雖黑著臉,聽了他這話,也只好點頭。
李甲恭謹(jǐn)?shù)厮土颂K軾兄弟出去,廳里靜地一根針落下也能砸出響來。
是安垂著頭,再三地想了想,“你說怎么辦?”
鐘巘啜進(jìn)一口茶去,“先等消息吧?!?p> 一直等到上了燈,才有人來回消息。
那小娘子已不在勾欄院里了,就在前兩日剛被楊衙內(nèi)接了去,說是要一并帶回原籍去。等到去兗國公主府上探問,又說果真有太夫人的內(nèi)侄這幾日要回原籍去,倒不見說有什么小娘子跟著,不過太夫人原籍卻是河北路衛(wèi)州一帶的。這衙內(nèi)居來此處,也是因為在衛(wèi)州犯下了人命官司,聽聞是打殺了另外一個衙內(nèi),躲到東京來避避風(fēng)頭的。
河北路衛(wèi)州?
“那不正是這小娘子的原籍嗎?”是安一下反應(yīng)過來,送回原籍竟是又送回那天殺的賊人手里去了。
“還打殺過一個衙內(nèi)?”鐘巘問道。
“是,是打殺了一位衙內(nèi),后來縣官判決是誤殺的,那衙內(nèi)家里人很告了一陣,后來不知為何又撤訴了?!?p> “那小娘子現(xiàn)在何處?”
“回公子,因聽說確實未送到公主府去,小的便又派了人去李指揮府上探問,還找了勾欄院的小廝們?nèi)?,還未有消息回來。”
“一找到,立馬帶了來?!笔前渤谅暤?。
“是!”
帶了來?
她不由又朝鐘巘看過一眼,帶了來就是要她攬這事?
鐘巘不置可否,可她自己還得再思量。
如今不同往日了。
大內(nèi)的形勢不明,這些時候很不能生事,況且已經(jīng)勾連上公主姐姐的顏面,那個混賬千殺的,既然敢頂著公主府的名頭生事,保不齊公主姐姐也是知道的,或許是被他蒙蔽了并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如今她府上……是安想起那日聽到的那楊娘子對駙馬的咒罵……她府上可見也不安生,還要平白給她添事嗎?
算了算了,她想起蘇轍來,還有那小娘子,是安想起自己以前大言不慚的同人家說“我護(hù)著你,有我在”,結(jié)果反而將她送到豺狼手里,如今受這些苦楚,確實應(yīng)該彌補(bǔ)。
不若,她也不同那雜碎計較了,他也是要回原籍去的,便放他去,權(quán)當(dāng)看在官家和公主姐姐面上,只留了那小娘子脫虎口,全了她的一番歉疚。
她站起身來伸了個攔腰,長長吐出一口氣去,鐘巘看她站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問道:“你……不舒服嗎?”
“不舒服?你是指哪一方面?”
“身體。”
“身體?沒有啊?怎么了?”身體能有什么不舒服,是安翻了翻眼睛。
“那就好”,不過是總聽到她吁氣,以為她覺得氣短。
鐘巘彎了彎身子,要退下,是安喊住他道,“你不問我要怎么處理?”
他側(cè)著身子微低著頭,“都可以?!?p> 都可以?什么叫都可以?
是安撐著腰踏出門去,“長安送來的酒我收繳了?!?p> 他邁出去的步子收回來,張了張口,是安的身影已經(jīng)晃的有些遠(yuǎn),“你喝不慣的?!?p> “那個不比果子酒,那個喝多了,是會傷身的?!?p> 他到底沒說出話來,自己也有些氣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