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夭

　　鎮(zhèn)子里人人都說自從小幺醒來后就有些反常，總是盯著那些荊棘叢發(fā)呆。

　　話不多，也不愛笑了，那個鬼精鬼靈的小丫頭在鎮(zhèn)子里面消失了。

　　繆零長老說：“大概是小幺長大了，到了這樣的年紀(jì)，就想去外面走走了?！?p>　　繆零長老是羅剎古族里最德高望重的長老了，從鎮(zhèn)子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在這里了，見證了族里的興衰，幾百年的榮辱，但是，據(jù)他本人描述，他剛出生的時候，這里就是這樣的了，這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jìn)不來，所以他的見聞和這些小輩們的所見所聞是一樣的。

　　的確，這里被荊棘叢包裹的太久了，久到被世人遺忘，久到與世隔絕。

　　我就是小幺，本來有個名字叫暮暮，因生在雪夜的黃昏而得名，但又因家里有三位叔叔，都無子嗣，我成了家里最小的一個，故而落了個小幺的昵稱。

　　家里人這樣喚我，喚得多了，鎮(zhèn)子里的人也都這樣喚我了。

　　自打我一覺睡了三年，醒來便總覺身心疲乏對什么事物都提不起興致，頭暈暈的，心下於堵，卻找不出原由。

　　小侍女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點(diǎn)了盞小油燈，被我養(yǎng)做寵物的幾只夜禮螢在草叢里飛來飛去，小小的屁股上發(fā)著點(diǎn)點(diǎn)幽幽的熒光，夜寂了。

　　誰的腳步聲悉悉索索，由遠(yuǎn)而近。

　　“涂拾?！蔽易焐蠁局^卻埋在臂彎里，不想動彈。

　　涂拾是我四叔，是鎮(zhèn)子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惶柸宋?，一個大男人，每天醉心于養(yǎng)花釀酒逗侄女，這鎮(zhèn)子里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號了。

　　“瞧瞧四叔給小幺帶來了什么？”

　　“梅子糕？紅漿果酒？梨花餅？”我不假思索地列出了名字。

　　“都不是?！蓖渴暗臍g喜的氣息頓了頓，略微有些落寞下來。

　　“······”我疲乏得狠了，沒力氣搭話。

　　“好吧，小機(jī)靈鬼，是果酒，但不是紅漿果酒?！蓖匡椡讌f(xié)：“但是這次的不同，這是你四叔叔我在后山上摘的百花果，親手釀制而成?！?p>　　“哦······”我仍然不想動。

　　百花果是我們這鎮(zhèn)子里極難得的果子，味道香甜，散發(fā)著百種花香的果香味，打生下來我便愛吃得緊，

　　“不嘗嘗？”

　　“嘗嘗？”我抬起頭，想是睡了太久，身體有些不聽使喚了，纖細(xì)手腕宛若細(xì)柳，接過杯盞的時候有些無力。

　　“小不點(diǎn)兒，有心事？”涂拾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正看著我。

　　“明明也沒比我大多少，別總叫我小不點(diǎn)?！蔽矣行鈶?，但因?yàn)闊o力，聲音出口竟變得溫柔起來。

　　涂拾也不答話了，一手撩起身后的雪白長衫，在我身旁的石椅上坐下，月光正好，這種感覺正好。

　　我睡了三年。這事兒很是蹊蹺。

　　以前我愛睡覺，有時在涂拾的小花園里睡著了，自己都不曉得，一睡睡上個把月都是有的。

　　但是睡三年，卻是我這短短六百余年壽命里頭一件的大事兒。

　　這事兒在我眼里是個頂頂大的事兒，但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眼里卻好像平淡無奇了點(diǎn)兒。

　　我在鎮(zhèn)子里面唯一一棵老合歡樹精那里，把這件大事兒拿出來說給大家聽。

　　有個臉圓圓的姑娘切了一聲：“切！這有什么，我的那個胖堂嬸，我那個胖堂嬸你知道吧？”圓臉姑娘說起話來目中無人的，待我還在緩緩從記憶里搜尋他那胖堂嬸的模樣還未來得及應(yīng)聲時，她便咽咽口水，繼續(xù)說道：“我那胖堂嬸素來慣愛吃那雪衣果做的果子糕，有一日吃糕吃撐了，躺在飯桌上趴著睡著了，愣愣是睡了一年零六個月。你這也就將將比她多睡出那么一年零六個月，有什么稀奇的。也就是你還把這事兒當(dāng)做個大事兒?！眻A臉姑娘說完，舉起她手中的玉面黑棗大饅頭狠狠地啃了一口。

　　我回去琢磨了一下，覺得這位圓臉姑娘說的很對。

　　沒個幾日，這事就撂下了。

　　這日，街上熙熙攘攘。

　　等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比武招親的臺子早已搭好。

　　這是一個顏色極喜慶的臺子，掛著的大紅綢緞上熠熠生輝，平整的臺面上似有云霧籠罩，靈氣繚繞的像是我四叔涂拾的手筆；

　　臺下供小伙子們報名登記的正是我院子里的那套琉璃桌椅，能在我院子里所有人都沒有發(fā)覺的情況下將這套千斤重的桌椅搬來，想來定是我那酷愛鉆研奇術(shù)異法的三叔所為；

　　臺上我的叔叔們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姿卓絕地站在中央，身后“比武招婿”四個大字剛勁有力，是二叔的筆風(fēng)。

　　雙手叉腰站在臺下，本就不大精神的我又是一陣頭暈喊：“江源、畢歌、涂拾，你們夠了！”

　　這幾個叔叔還真是會為我操心。

　　打贏他們，就可以娶我回家，這是什么道理？

　　當(dāng)然，結(jié)果和三年前一樣，這一場比武招親注定未始即終。

　　叔叔們想的也太美了，鎮(zhèn)子就這么大誰還不認(rèn)識誰呀，武功好的也就只有我這幾個小叔叔了，誰能打得過他們。再者，有了三年前的教訓(xùn)，誰還敢打他們?。?p>　　說到三年前，那便是個傷心事了。

　　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陽光甚好的日子里，我的叔叔們便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為我搭建了這樣一個十分大氣毫不丟人的比武招親臺子，那時我的年紀(jì)還小，只覺得是在搭建個什么好玩的物什，興高采烈之余，必要時刻還上前搭把手。

　　生的好看這件事，是我從小自己心里便曉得的。

　　那時，叔叔們總是搶著抱我出去玩，人人見了我都要夸贊上那么一句：多么漂亮的娃娃?。?p>　　故而到了三年前叔叔們比武招婿那時，前來比試的小伙子還很多。然而，真到了那時，叔叔們望著我又有些不舍得了，不要臉地對那些小輩男兒拳打腳踢，愣是將人都打了個精光。

　　我們家在鎮(zhèn)子里算是頂頂威風(fēng)的一戶了，這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與我那一雙從未謀面爹爹娘親以及我三位叔叔的努力脫不開關(guān)系，也有人說，我們這一戶祖上就是很厲害，具體有多厲害，是哪一代祖上，就不得而知了，與我沒甚關(guān)系，我也不大愿意去知道，記憶很多東西可是很累的事情。

　　于是，一向高高在上的叔叔們灰頭土臉地被我壓著去挨家挨戶給人治傷，實(shí)在是有些難為情的，但若是不治的話，傷太重，怕是大部分大好男兒都要一命嗚呼了。

　　從人們的眼神中，我第一次知道了丟人是什么感覺。

　　夜里，我抱著我那本破書愣神兒。

　　過去幾百年歲月里，我自認(rèn)自己是屬于那無欲無求的一派人，但最近不知是怎么的，有那么一句話我最近總放在心頭上想一想，曾經(jīng)，額，那不知是個多么久遠(yuǎn)的曾經(jīng)。有個長得像泥鰍似的毛頭小子和我說過這么一句話：這天地很大，我要去看看。

　　后來這泥鰍小子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想來這世界看得甚好，都不記得回家了。

　　我想出去，不是一兩天了。

　　在我心里，自然這鎮(zhèn)子是最好的住處，我也沒有小泥鰍那樣大的好奇心，但是總覺得鎮(zhèn)子外有什么在召喚著我，這感覺很強(qiáng)烈，而且，我隱隱覺得我這頭痛的毛病原由，也得去鎮(zhèn)子外面找。

　　月圓之日子時二刻，羅剎天邊有門，可出鎮(zhèn)，僅通一人，出而無返。

　　懷中抱著的那本破書發(fā)著光，這樣一排小字隱隱其上。

　　“出而無返······”我思索著。

　　手中破舊的書又隱隱地發(fā)起光來：羅剎烏鎮(zhèn)只有出口，卻無入口，鎮(zhèn)內(nèi)人可出，鎮(zhèn)外人不可進(jìn)。

　　想來定不是小泥鰍忘記回家了，而是回不來了，我嘆了口氣，心中有些淡淡的哀傷。

　　早些年，三叔的藏書閣中便有這么一本書，又舊又破，我每次去玩，連瞅都不瞅得一眼，三叔說，這書記錄著世間所有事，能閱得心中所念，曉得萬物之理。

　　我不信，硬要他示范給看。

　　三叔遮掩著不給看，還說這書認(rèn)主，有一天我去玩，不小心被這書割破了手，后來不知怎么，這本書就變成我的了，到底是活得久了，一些小事實(shí)在記不清了，這書，我一直用它看言情話本來著，一天一個故事絲毫不帶重樣的。

　　不曾想這書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這羅剎古鎮(zhèn)的月亮不太容易圓，又很容易圓，有時圓一次只需隔一天，有時圓一次也要等上三五年。

　　咦！今日不就是月圓嗎？

　　思索間，手上已經(jīng)收拾出了包裹。

　　臨走了，突然有些舍不得這些年含辛茹苦將我?guī)Т蟮男∈迨鍌?，也舍不得生活了這么久的鎮(zhèn)子。

　　“出而無返”四個字，牢牢地記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我留在這里不能再開心快樂，叔叔們因?yàn)槲业谋瘋瘋钟惺裁匆饬x呢？

　　有敲門聲。

　　是二嬸嬸。

　　二嬸嬸本名江羅韻兒，生來就是個美人，性子溫婉純良。

　　那這一朵鮮花怎么就插到我二叔這坨糞上了呢？

　　以前和四叔涂拾喝酒聊天時，他曾說過來著。

　　想當(dāng)年，就是這鎮(zhèn)子里面還沒有我的時候。那時二叔還是個翩翩少年郎，不過眼光是賊賊的好，不知從哪里曉得了討媳婦要從娃娃抓起，早便在二嬸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就天天黏在人家身后喊媳婦了，二嬸長大了，自然就嫁給了二叔，幾十年來夫妻二人夫唱婦隨，也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談了。

　　我還未出生二嬸便嫁給了二叔，我出生后，二嬸便待我極好，像母親一般溫柔體貼。

　　“你二叔這幾天睡不好覺，常常睜眼到天亮，說放心不下你，今日的招親無果，我細(xì)細(xì)想來，也覺得這里怕是要留不住你了，今夜月圓，來看看你，生怕晚些，遲了，就見不到了?！泵廊隧幸鐫M淚水，像一汪清潭，無波，卻深情。

　　我抿著嘴，鼻頭有些酸酸的：“我，本想著悄悄走的?！?p>　　“一家人，怎會不知你心中想法，就是知曉了你的想法，你二叔昨日又算出今夜月圓，你幾個叔叔才著急搭了臺子，為你尋個良人。小幺，人總是要長大的，活得久了，我也看的開了，你走便走吧，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p>　　我心里難受，此時此刻也不大接的上話，也不曉得說什么好些。

　　良久，“二叔呢？”我向外張望。

　　“他說他不敢來，怕在你面前哭成鼻涕蟲，要被你笑話?！蹦请p氤氳著水汽的深邃眸子，又衍了些笑意。

　　我輕輕依偎在二嬸的懷里：“我怕我想你們......”

　　二嬸捏了捏我的鼻子：“傻丫頭，畢歌法術(shù)那么厲害終歸會讓你見到我們的。以前聽你二叔說過，畢歌的藏寶閣中有種靈鏡能看到這世間所有你想看到的東西。說是鎮(zhèn)子外面的人會用的寶物，一會兒，讓畢歌給你拿過來吧?！?p>　　我將思緒定了定，道：“好。”

　　“畢歌、涂拾都在外面呢。”二嬸指指院子：“過去吧?！?p>　　我推門而出，院子里兩個大男人并肩站著，月色正朦朧，身形皆隱于樹枝的陰影之下，兩人臉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平常頂活潑多話的兩個人，此時亦是一言不發(fā)，無聲靜立。

　　“小幺，過來?！蓖渴跋瓤吹搅宋?，朝我伸出一只手。

　　與此同時畢歌也轉(zhuǎn)過身來，手上明晃晃的竟是方才二嬸嬸說的靈鏡。

　　我緩緩踱過去，心下十分酸澀。

　　行至二人面前，兩個大男人竟抱著我哭了起來，這番哭哭啼啼的，像極了隔壁二妞出嫁時娘家送嫁時的排場。

　　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哭過，哪怕是現(xiàn)在，哪怕是心里已經(jīng)無比傷感，卻仍然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來。為此，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的人。

　　此時此刻，本來還彎彎的月亮竟悄悄變圓起來。

　　耀眼的白光射下來，亮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此時藏藍(lán)的天幕像是被誰撕開了一條裂縫，

　　“小幺，快走吧?！碑吀柩蹨I汪汪，楚楚動人得像個小姑娘。

　　二嬸嬸把我早先收拾出來的包裹遞過來。

　　天邊那耀眼的白光突然暗了下來，光芒驟暗的地方，一扇石拱門若隱若現(xiàn)，從鎮(zhèn)子里的星空，連接著外界的星空。

　　我將肩上的包裹緊了緊，眼見天邊的那道門即將隱去，在親人們的深情注視下，一道巨大的引力將我吸了進(jìn)去。